靠近年边,事无巨细堆在一起,够忙的。杀年猪、灌香肠、烤血丸、打糍粑、酿甜酒、贴春联、挂灯笼,抑或祭祖宗、敬土地神成为固定的事。一眨眼蹦到了除夕,可是黑猫似乎没有个好心情过年,什么事都不想做,磨蹭了半天,他找出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也就算是找到了事做。随即拿出一块油石,就着水龙头,霍霍地磨起来。
这是一把加厚全钢菜刀,专用来剁猪脑和猪脚杆之用。
枣香站在黑猫的身后,闷着嗓子一声不响,一双眼睛盯着黑猫磨刀的手游移。本来她不敢看,但眼睛不服管束,仍看。越看心里越紧张;心里越紧张越看。
一锅烟工夫刀磨好了,青锋幽幽地闪着寒光,让人无端地产生一些惶恐。
黑猫绾起袖管,即露出黑毛黢黢的手臂。他用刀贴着手臂轻轻一抹,一绺黑毛颤着身子飘落到地面。一阵寒吹来将黑毛卷起,黑毛离开地面飘飘悠悠在寒风中舞蹈。
枣香不禁打了个寒颤,潜意识地摸了一下脖子,还好,脖子上的脑壳还在。
你报个信给双喜,今晚让他来我家吃晚饭。黑猫撩起衣摆,擦了擦剁骨刀上的水渍,哐地一刀剁在门槛上。刀口嵌进门枋里,刀身瑟瑟抖抖颤晃着,发出嗡嗡嗡嗡蜜蜂振翅般的响声。
我知道了。枣香声音极细,细得像蚊子叫,连自己也几乎听不清楚。
黑猫突然瘸着腿回家了,让枣香和双喜措手不及。双喜自然不敢同黑猫照面,老是躲着闪着不敢近前。枣香土船撑不开,走不脱,只得直面黑猫,等着挨骂挨揍,甚至等着黑猫更亡魂的动作,做好了死的准备。事到如今,枣香没有退路,是死是活听候黑猫发落。
黑猫回家的那天,枣香把艳艳送到黑猫怀里,乖乖,快叫爸爸!
艳艳却拉着枣香的手不放,眼睛不敢看黑猫,烂着嗓子哭叫,他不是爸爸,爸爸不在……艳艳说的爸爸是双喜。
黑猫赧着脸苦笑一回,叹口气,别逼艳艳了,我走的时候艳艳才几个月,她肯定不认识我,黑猫把艳艳送还给了枣香。
黑猫回到家里,枣香心情蛮复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她既盼望黑猫早日回家,又不敢直面黑猫,甚至还想彼此离得越远越好。黑猫心事重重,两道眉毛扭得很紧,目光很死,看什么都是呆呆的。照理,夫妻多年不见,一旦相逢,肯定是干柴见不得烈火,烧得一塌糊涂,可是,黑猫出奇地冷静,甚至还有点厌烦枣香多情。晚上夫妻俩熄灯就寝,黑猫僵僵地躺着,没有动静,这反而让枣香难为情,也就眼睛闭着心里醒着,侧身而卧,不吭气。后来枣香就说肩背痒,自己反手挠不到,让黑猫挠挠。黑猫摸索着,手从枣香的臀部开始,朝上捋索,摸到了腰部、手臂,再拐弯摸到肩背。他的手有节奏地有规矩地开始挠痒,一下、两下、三下,枣香感到整个身子麻酥酥的,感到无比地亢奋。
他知道黑猫接下来有何种动作,她感到幸福、晕眩。可是,黑猫突然说,好了,挠好了。黑猫马上缩回手,复归于静卧的姿势,枣香那种麻酥、晕眩感嘎然而止。她感到很失望。
她要求黑猫给她挠痒不是第一次。但每次到到后来黑猫挠痒的动作就变了形,如同公猴给母猴挠痒一样,一下、两下动作还正经,三下四下动作开始乱来,到后来干脆不再伪装撒起野来。
今晚黑猫怎么了?
我有点累,想休息了。黑猫这样解释,让枣香很意外很惊诧。她慢慢转过身去,用屁股对着黑猫。
她想得复杂,难道黑猫已经完全忘了她,或者说他移情别恋另有意中人 ,男人本能想要的东西,包括激情、欲望都淡漠了,都没了?
于是她就想起了另一个男人来——双喜。黑猫不在家的这些年,双喜经常出入她家,外面的人说得难听,双喜并不在意。他来她家,好像只是一种任务使然,只是来帮她和艳艳,根本没有非分之想。有事就来她家,做完事马上走人,当然碰到枣香母女用餐,留他吃饭,有时他也不推辞,但吃了饭屁股一掀马上走人。
六月十九是枣香的生日,双喜买了一只鸡,外加一个红包来给她祝寿。双喜说他比她大了五岁,老的给小的做生日是要折小的的寿的,但黑猫不在家,他担心枣香孤单伤感,所以才备礼来给她祝寿。既然送了礼,一顿酒饭是省不了的,枣香留他吃饭,他也没做那种虚晃一枪的推辞,两脚生根就不走了。两人推杯换盏,喝得很尽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双喜竟喝得醉眼朦胧。枣香不敢扶他去房里睡觉,扶他到中堂里的竹凉床上躺着。她备了酸萝卜、盐水,待双喜醒过来后调味、解酒。尔后后点了蚊香,驱赶嗡嗡飞舞的长脚蚊,她就一直守候在双喜身边。
不知什么时候,双喜醒过来了。他一眼看到了有点睡眼朦胧的枣香,你一直这么陪着我?枣香点了点头,无语,她很响的打了个哈欠。
双喜默了一会儿神,说去方便一下,说着就离开了中堂。
枣香就一直坐在中堂里等他,可是一直等鸡叫也不见他打回转……
男人心,是深渊。两个男人的心她都悟不白,猜不透。
黑猫和双喜是一块长大的,两人称兄道弟,关系很不一般。双喜老实本分,平日里也就种种阳春,农闲时收点破烂拖到城里去卖赚取差价,日子过得不算丰腴,但还过得去。黑猫上过高中,头脑活络,应变能力强。高中毕业那年参加高考,他以两分之差名落孙山,他坚信是自己考砸了,这不是自己的真实水平,他想再搏一回。复读一年再考,结果差了四分。他呆了,命中注定八角米,讨遍天下不瞒升,看来不服命还是不行,他认命了。可是他厌恶种田,不想继承父辈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做个地道农民的遗志,就在大家为分到一份责任田而沾沾自喜,为垒饱肚子而甩开膀子大干一场的时候,他却轻易地放弃责任田不顾,瞄上做生意这条道。
头几年做旧屋料生意,从家乡收购旧屋料舟车劳顿贩卖到江浙一带,搞得风生水起,他走对了路子捞足了钞票。大家知道他赚得锅盈盆满,平时穿着锃亮的皮鞋,蓄着油光水滑的大分头,腋下夹了个黑皮包,走路挺着胸脯,很像个老板样子。但他不把钱介意,爱赌,当然赌有输有赢,但他常是赢的少输的多。后来旧屋料生意不好做了,他也就收手不再做旧屋料生意。不过他的钱仍然来得活泛松动,钱包总是胀鼓鼓的,他仍然不想种阳春。
后来双喜被黑猫拉上了贼船,两人竟跑到沿海一带搞偷盗捞“松活钱”去了。黑猫说这些年来自己确实挣了不少钱,但钱都在赌场上打了水漂,这钱就这么乱花了。一次他听到一个牌友说,要想钱来得快,去江浙一带偷盗倒是个便捷之道。黑猫跟着那个牌友到过几回江浙,收获还真的不少,什么金项链、金戒指,抑或贵重手表都成为囊中之物。如果运气好,搞一个晚上也会满载而归,什么也不用做,蜷着身子也能吃上三五年。经黑猫这么一煽动,双喜就动了心。枣香哭着劝黑猫,收手上岸吧,这“松活钱”可是千日打柴一日烧,总有一天会被公安逮住丢进大牢。还是出外打工寻找一份正经事做为好,虽然钱来得少来得辛苦,但日子过得安逸,家里人也放心。你自己上不了岸,别把双喜也给拉下了水,你这是造孽哟!
黑猫不听,说存上百八十万就金盆洗手不再干了。对于双喜,我这是帮他,不是害他,钱谁不喜欢?,你猪哩!枣香吓一跳,百八十万?对于庄稼人来说,可是个天文数字,黑猫太贪了!太犟了,一条黑道走到底,她无法阻止黑猫的盲行乱道,只得偷偷地掉眼泪。
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某天晚上黑猫和双喜瞄准目标行窃,刚爬上四楼溜进一间房里,哪想到脚底一滑惊醒了主人。黑猫用刀将男主人逼住,不曾想到女主人不畏死活竟大喊抓贼,结果整个楼房的人都被惊动了。这里的住房素来对这些夜猫子恨之入骨,早有戒备,于是一个个手持家伙把住通道,黑猫和双喜被困死,成插翅难逃之势。黑猫向双喜使眼色扫了扫被褥,意欲让双喜裹着被褥从窗口跳下去,并说回家后照顾好枣香和艳艳母女,这回他可是人生路短难逃过一劫。双喜裹着被褥冲到窗台前,又不忍心撇下黑猫,回过头来说大哥还是你先跳。
事不宜迟,黑猫飞起一脚踢向双喜,双喜眼睛一闭,从窗口跳了下去……
双喜回到犁头塅后,没忘记黑猫的嘱咐,潜心照顾着枣香和艳艳母女,一晃竟是四年过去。双喜虽然从此改邪归正过安分的日子,不再外出捞“松活钱”,但他的形象已被搞臭,比起黑猫来也好不到哪里去。犁头塅的人很瞧不起他,视他为异类,自然没有哪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一个劣迹斑斑的人,因此双喜一直是形单影只,孤身一人。
艳艳认了双喜作干爹,但艳艳不叫双喜干爹,而是直接叫双喜爸爸。双喜偶尔也给艳艳买衣服鞋袜,反过来枣香也经常给双喜洗浆衣服,送点小菜给双喜。双喜的父母就惊了毛,这黑猫可是个亡魂角儿,假如哪天回家不手持菜刀不杀上双喜家才怪哩!警告双喜还是少与枣香来往,免得披蓑衣救火——引火烧身。
有人说那次双喜跳窗后黑猫也跟着跳了窗,可是双喜跑脱了,黑猫却当场摔死了;有人说黑猫还来不及跳窗即被住户抓住,一阵乱棍击伤,将右脚打折,随后投进了大牢。
想不到黑猫拐着身子突然回了家,而且一回家就霍霍地磨刀,枣香意识到这回凶多吉少,一场争执打斗或者把尖刀弄得湿而发润是不可避免的了。
枣香悄悄找到双喜,说黑猫不是傻子,她和双喜之间的来往黑猫肯定知道了。黑猫向来脾气暴躁,撒起野来从来不顾后果,没办法,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她劝双喜还是躲着点,躲得越远越好。
双喜思谋一回,双手捧住脸做了个猫洗脸,镇静了一下情绪,说,我好歹要见黑猫一面,大哥是个重感情的人,四年前他把生的希望留给了我,何况我和你也只是相互帮助一下,并没做什么猪狗事,就是误会了也说得清楚。我……他骂我也好打我也好,甚至要了我的命,我都认了,躲着不见终究不是办法。
你们还记什么情什么义?别为了什么情义让黑猫一刀给剁了,这岂不是枉死了?你瞎相哩!
双喜不挪身子,根本没有要逃跑的迹象。我一定要见黑猫一面,也许黑猫不会亡魂到这个程度,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你别管我,我有我的把握。
双喜说到这个份上,枣香也没有再说什么。听天由命吧!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中堂里摆了一桌酒宴,黑猫和双喜坐上席,艳艳偎在枣香的怀里母女俩坐下席,彼此都不说话,沉闷得让人窒息。艳艳嚷着要去爸爸那儿,黑猫伸出双手要去抱艳艳,艳艳连连摆手。双喜打个怔,终于伸出手来,艳艳就让双喜抱走了。
黑猫叹口气,兀自摇摇头。
今晚就喝酒,不说那些猪狗事,黑猫率先开了腔。听大哥的,双喜跟着说了一句,于是大家闷闷地喝酒。双喜与枣香面面相觑,枣香咧了咧嘴,面部一阵痉挛。双喜向枣香使眼色,示意别怕,有我哩。
双喜终于耐不住了,仰脖喝了一杯酒,说,大哥,你心里憋着话就说吧,你向来是个快人快语的人,别磨磨蹭蹭,说出来吧,我等着你哩。
黑猫也抿干了一杯酒,抹了一把嘴唇,说,我的话你还听不听?
你永远是我的大哥,我听!
枣香,把那把剁骨刀拿来!
枣香的脸煞地白了,不敢挪步。
拿来!黑猫大声说。
枣香就去厨房里拿那把剁骨刀,黑猫转身去后院捉来一只红着冠子的雄鸡。再拿两只菜碗摆在桌子上,倒上酒。嚓地一声,手起刀落,一个鸡脑壳跌到地上。鸡脖子涌出殷红的鲜血,滴向两个菜碗,须臾两个菜碗满眼血红。
黑猫仰着脖子一个长流水,一碗血洒喝干净。他指指另一碗鸡血酒,说,你……你把这碗鸡……鸡血酒喝……喝了……
双喜不敢怠慢,也一口将鸡血酒喝干净。
黑猫指着地上的鸡脑壳,说,如果你不听我的话,要反悔,就像地上的鸡脑壳一样,你听……听清楚了我的话吗……就说这么多。
双喜打个尿颤,看着亮了底的菜碗愣神。就说这么多?你没有说什么呀!
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还要我说什么?还愣着干嘛,喝酒!黑猫拿过酒瓶继续筛酒。
双喜嘴唇一阵哆嗦,默默地端起酒杯。
两人都醉了……
双喜醒来时,竟是翌晨。公鸡还囚在鸡埘里喔喔喔地打鸣,悠悠曲曲玩着花腔。他伸手一摸,竟摸到一个人脑壳,一看,却是枣香。他一骨碌爬了起来,猛地想起昨晚喝酒的事。
枣香说,你慌什么嘛,黑猫已经走了。
双喜就大声地叫起来,大哥——没人应。他起床去茅厕、浴室、后院、禾场,以致大门外寻找一圈,仍不见黑猫的影子。他返回房间,却看到桌子上放有一一封信。
双喜,那一次你跳窗逃脱,我也跟着从窗口上跳下来。可是我没有你那么幸运,人没有摔死,却摔成了重伤,摔断了右脚。随后我被公安人员抬走,伤好后我被判了五年徒刑。在服刑期间两个犯人相互打生死架,用断砖相互猛砸,我冒死隔在二人中间进行解劝,我遭误伤,差点搭上了一条小命,由此我被减刑一年提前释放回家。我一直没有尽到一个做丈夫做父亲的责任。我在枣香的眼里,一直是个赶不走的阴影,她一直在恼恨恐惧中过日子。我心中有愧,却难以说出口。但你替我做到了我没有做到的事,我知道你没有少照顾枣香和艳艳母女俩,我感激你。我不但留下了明伤,还留下了暗伤,我的睾丸也受到损伤,完全丧失了性功能,成了一个废人。枣香还年轻,对她来说是很不公平而又难以启齿的事。我在监狱中认识了一位误入歧途的狱友,我和他的关系很铁,对于我们的下半生怎么渡过,我和他基本达成共识,那就是堂堂正正做人,老老实实做事,这样活得安逸,也活得长久。狱友比我先出狱两年,如今他办了一家建材店,生意还过得去,我准备去他那儿守大门。既然我和他是朋友,他总给会我一碗饭吃,你别为我担心。我走了,这个家就拜托给你了……
双喜看完信,感慨万千。突然,他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骂一句,我猪狗不如,我不是人!朋友妻,不可欺,我……我不能同你在一起!大哥,这一次我不能听你的,你必需留下来,我走!
第二天双喜打点行装出了远门,有人说双喜打工去了,也有人说双喜找黑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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