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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郭亚男短篇《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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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29 11:1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乌鸦
   

人们说:乌鸦飞走了,就绝不会回来,如同他们停在那儿,停在树枝上,停在一轮血红的落日里。那些漫天飞舞的羽毛,那块多年后仍散发焦臭味的土地。人们为了遗忘,放火烧了林子,但臭味还在。他们在夜里听得见乌鸦的哀鸣,在梦里看得见乌鸦血红的眼睛。孩子们害怕单独经过那块荒地,烧焦的野草,春风吹又生。曾经在那儿,枯萎的槐树上垂落下“吊死鬼”,在春风沉醉的夜晚飘荡。乌鸦蹲上树枝,沉默不语,知道吗?林间空地上的阴影里,树影婆娑的阴影里,多像乌鸦巨大的翅膀,遮蔽了日光和蓝天。

然而,李德福临死前说;它们还要回来的。他含混的话语湮没进黑暗里去了。他的儿子李富民正在黑影里烧饭,唯一的亮光从灶上的锅底下透出来,青黄色的火苗贪婪的舔着锅沿,他又添了把柴,眼瞅着浓烟从裆下面窜上来。他不是没听见爹的喘气声,他认定娘临死前也是这样喘气的。是呀,爹早该死了,躺在床上自己受罪不算,还要拖累活人。而且老婆,整天一副病怏怏的模样,让人难心。她来时可是一个健壮的大姑娘啊,生了个孩子,变了个模样,又生了一个,变得更差了。那两个孩子,吃得不是人奶,怕是人血。他们靠在墙角里,伸出肮脏的小手,瞪着饥饿的眼睛,等待红薯饭养活他们长大。过后,他们还要去课堂上,茫然的看着黑板,抠下桌子上的木屑塞进嘴里。

有好事者穿过河滩,身后留下大大小小不等的洞穴,企图找到甘甜的井水。他们失望的走了。瓢里的水泛起泥浆,木桶荡漾在身前身后,扁担沉得像闲置多年的钝犁,把水倒进缸里,让它沉淀,再沉淀。那时,人们就是这么做的。现在,他们还在这样做。



另一天,李富民穿过田埂,走到村长家。他说:“俺爹老了。”

村长问:“啥时候老的?”

“今个早上鸡打鸣老的。”

“知道了。等我吃完饭就给恁开证明。记住,还要到乡医院和派出所开证明,要送到火葬场火化。”

李富民停在院子里,盯着自己的脚,鞋帮上粘着潮湿的露水和泥巴。晨曦使鞋帮上的泥巴硬化了,结成一块块硬痂,他又看了看地上的影子,听见另一边传来村长吃饭时的唏溜声。他小声说:“村长,能借200块钱吗?”

村长继续无动于衷的吃饭,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村长,能借俺200块钱吗?俺爹火化没钱。”

村长打着饱嗝从里屋出来,抹了抹嘴角的饭粒,“我也没钱,你也知道,我刚给家里老大买了辆车跑运输,钱早花光了。”

“要不,我先借村上的钱,回头再补上。”

“村上也没钱,上一任给我留了个烂摊子,欠饭店一万多块,现在还没还,我拿鸡巴借给你?”

他从上衣兜里掏出把梳子,在掌心吐了口吐沫抿上头发梳起来。“真的没钱,骗你你是俺爹。要不这吧,你把家里那头猪拉屠宰场杀了,估计不止200块。”


太阳暖暖的照向田边,一朵紫色的野花懒懒的打开花瓣,有几个人在地里除草。李富民跨过脚下的土坑,走到那个老人身边。“四叔,四叔。”那个人抬起头,草帽底下露出一张肮脏的瘦脸。

“俺爹老了,四叔。”

“啥时候老的?”他的瘦脸缩了缩,像一只风干的橘子。

“今个早上。”他停下话,眼望着脚面,一只青色的蚂蚱跃过脚面,隐没在草丛中。“四叔,能借俺200块钱吗?俺爹没钱火化。”

四叔低下头,脸上的皱纹抽成一团,显得更瘦了。“俺也没钱。”

“要不,借俺100也中,要不,50?”

“你去找村长了?他会没钱?”

“他说他没钱,他让俺把猪卖了。那头猪太瘦,卖不上价钱,俺想等俺家娃交学费再卖,余下点钱还能给俺婆娘抓点药。”

“俺没钱,只有力气,别个忙俺能帮,钱上的忙帮不了。你再找别家问问。”他扶了扶草帽,握紧锄头把,手臂上青筋乍起,弯下腰自顾自锄着地。



同一天,道路分开了城市和乡村,分开了天与地。一个城里女人梦见了乌鸦,它停在窗台的大丽花旁,用尖喙轻啄玻璃窗。这个女人醒了,她穿过走廊,一直走过散发香水味的厨房,打开窗户却什么都没发现。她走回卧室,开始给那个负心的情人写第一百封信。那个情人远在法国,住在塞纳河边上的一间屋里,有两扇漂亮的天蓝色玻璃窗。信是永远写不完的,除非到死了的那天,再让人把信寄往法国,让成堆的信纸落在那个负心人的头上,直到淹没他,这才是最好的报复他的方法。她得意的笑着,苍白的脸上竟泛起红晕。她在信纸上写下:“我梦见了一只乌鸦,而我们的父辈说,我们再也看不见乌鸦了。但它是真实的,好象你远在大洋彼岸的影子,对我来说都是无比真实的。在这个平庸的时代,还有什么比爱情真实的东西呢?告诉你,因为你,使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相信爱情……”


同一天晚上。两个警察为抓住那个贼不得不守侯了半夜,因为养鸡场老板是他们上司的亲戚。他们已经连续守了三个晚上,他说道,如果今晚再抓不着,咱们就收队,换别的人来。那个年轻点的警察点点头,露出一口被烟熏黑的牙齿,咱们可真够背运的,摊上这破案子。

他们蹲在养鸡场背面的草垛子里抽烟,烟头一明一暗,像是兔子的眼睛。他想了想,把烟头摁灭,又命令年轻警察也把烟掐灭了。妈的,咱抽烟能让贼发现,快灭了,我预感今晚他能来。他应了一声。两个人背靠背坐着。果真,到了鸡叫头遍,他们都打了个盹后,看到一个人样的东西鬼鬼祟祟摸向养鸡场的后围墙。

他捅了捅仍然迷糊的同伴,“咱们再等一会儿,拿奸拿赃,呆会他肯定还从原路出来。”

没多久,那个人背了只麻袋出现在围墙下了。他们冲上去,一个人抱住他的腰,一个人抱住他的腿,像摔一只狗那么简单把他撩翻在地。戴上手铐后,年轻警察又在贼脸上踹了几脚解恨。贼躺在黑影里,发出忍痛的呜呜声。他拦住同伴,让他摁着打火机,自己去解开扎麻袋口的麻绳,是一口袋鸡饲料。

“好了,咱等一会叫场主。”

天逐渐亮了。亮光一点点吞噬了黑影,乡村的原野被晨曦披上金妆,他们的脸也逐渐清晰起来。贼人靠在那棵树上,努力睁大肿胀的眼睛,脸上是漆黑的鞋印。他也在享受这静谧的早晨吗?他以为不远的城里是无法享受这样的早晨的,人们急匆匆汇入另一些急匆匆的人流,汽车喇叭声和人的喧哗声形成了看不见的暗流,无数次,他挟裹在暗流中,只感到厌倦。他看见公共汽车上被香烟熏黄的手指伸向别人的钱包,他看见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带着同样疲倦的神情,他看见一个露出下身的傻子带着满足的笑走向另一个傻子。

他们叫醒了酣睡的鸡场主,那会儿他睡得像只死猪。他拦住他抽向贼人的巴掌。他愤怒的问:“这个王八羔子偷了我那么多鸡饲料,我打他一巴掌还算轻的?”他说不行,他盯着他的眼睛说,只要我在就不行。鸡场主的胖脸涨成一只红色的冬瓜,是像冬瓜,或者类似的愚蠢的东西,他心说。

他悻悻的摔开手臂,问贼人:“说!你偷鸡饲料干吗?是不是有人让你来的捣乱的?”

他示意贼人别害怕,他说,没事,如果是别人让你来偷的,你的责任就小的多。他停顿了一下,注意观察贼人的表情。那个人抬起头,摇了摇,脸上的神色既不像恐惧,也不像痛苦,他说:“没人让俺来,是俺自己要来偷的。”年轻警察怒呵道:“放屁,你偷鸡饲料干什么?你家养了多少鸡?偷一次不行,连着偷了六次。”

他垂下头,盯着地面,却不作声。年轻警察生气了,抓起他的头发,把他的头纠得仰上去。“不说是不是?要不要给你点厉害尝尝?”

他再次制止了同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你好好想想,你犯地事并不大,说出来也许对咱们都有好处。”他的职业习惯使他说出了这样的话,而其中的诱惑成分往往大于真实的成分。从很早以前他就明白了,心理攻势往往比肉体惩罚管用的多。

他不动声色的看着他,直到贼人重新把头低下。

“俺叫李富民。俺偷鸡饲料没人支使,俺把鸡饲料拿回家吃了。”

“放屁,你的谎扯得真够圆,鸡饲料人能吃?”冬瓜蹦了起来,生气的脸更像只冬瓜了。

“就是,你想编谎话也得找个好听点的,看你样子怪老实。”同伴用讥讽的口气说道。

他也不信。虽然他知道贫穷使人堕落和愚昧,但他无论如何不相信那人的话。

“是……是真的,不骗恁,俺家都吃,俺家猪也吃,俺婆娘说比玉米面还好吃。”他磕巴起来,“俺,俺也没办法,谁想吃这东西呢?家里的粮食供孩子吃还不够,猪也不敢杀,等着给孩子交学费……”他的嗓子呜咽起来,像是含了一块石头。

没人相信贼的话。于是,几个人沿着乡间土路走向贼的家。他领他们走向一所低矮的土坯墙围起的院子,他注意到院子里堆了些破烂,几件旧衣服晾在院子中央,一个手脸肮脏的孩子蹲在地上玩泥巴。他们进了屋,潮湿阴冷散发酸臭味的屋子差点使人窒息。他们径自走向快要熄了的灶,一只锅歪在那里。他揭开盖子,里面煮得是一锅冒泡的糠。他返身走进里屋,“那是俺爹,他死了。”贼用戴手铐的手指了指床上的一个老人。他没敢再看,而他俩早已跑到外面去了。这时,一个路都走不稳的女人端了一碗不知盛了什么东西的饭走向床,她屁股半坐上床沿,轻轻摇晃床上的死人,“爹,起来吃饭了。爹,你不想动俺就喂你吃吧。”

“是我婆娘,她还以为俺爹活着呢。”贼说道。他再也看不下去了,转身走到屋外,一股粘稠的东西从喉咙倾泻而出,喷到门口裂开缝的砖墙上。


他的同伴怜悯的递上支香烟。他摆摆手说,去把他的手铐打开。他照他的话作了。

鸡场主诧异的问:“你们要干吗?”

他掉过头,一字一顿的说:“这个案子结了。”

“怎么能结呢?不是抓着小偷了吗?你怎么不把他关起来?最少也要罚款,赔偿我的经济损失。”

“我他妈说结了就结了,你要想告我尽管去!”他扭过头不再理他,对那个年轻警察说:“你身上有多少钱,都给我。”

他从裤兜里掏出钱,连同同伴的钱看也没看就塞给他,那个小偷目无表情的看着他们。他还想说几句话,最终却什么都说不出,只好匆匆走出院子,仿佛一对逃犯消失在村庄的出口。


李富民掩埋了火化的父亲之后的一天,终于决定把那头瘦得不成样子的猪拉到屠宰场杀掉。天不亮,他找邻居借了辆板车,把猪的四只蹄子绑好,拉着车进城了。他的女人靠在破旧的门扇上,喊道:“早点回来。”也许能卖300块,如果直接卖给猪肉贩子,那么只能卖200,他决定自己卖,有了钱先存起来,或者先给女人抓副药吃,他犹豫不决。城里人真多,他想到,也许该给孩子买件漂亮衣裳,两个孩子穿得像拾破烂的,而自己,那就免了吧。

那个女人呆在收费窗口,不厌其烦的盯着排队的人。她的手不停的收钱,撕票,放号,脑子里也不停歇。她想起今天还没写信,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使她烦躁不安。李富民费劲的挤过人群,趴在窗口上,问她,同志,俺的猪杀完了吗?

她白了他一眼,不耐烦的问,你多少号?

俺是……他挥舞着手里的白纸条,俺是68号……

68号?你的猪是病猪,要另外处理,不能卖了。她用杯子碰了碰他的手,把手拿开,下一个。

李富民抓着窗扇,怎么是病猪?不可能,我不杀了,我拉回家,我要拉回家。

晚了,她冷冷的说,已经杀完了,过会要用火烧掉,你等会儿来拿收据。她拿起一个本子不客气的打他的手,快松开。


她瞧见那个男人木然走开,走到对面临时停板车的地方,忽然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这样的事经得多了,她见过因此生气,因此大吵大闹的摔东西的,却没见过因此伤心哭泣的。她不觉得男人可怜,反倒觉得滑稽。那个男人蹲在地上,一点也不掩饰窘态,脏脸因为泪水更脏了,仿佛一汪雨后的污水,又被人踩了一脚。她觉得这件事值得一写,今天晚上,应该对那个负心的情人讲一讲,讲讲这些生活,讲讲这些和他绝不相干的事情。

“我记得,我们的父辈为了建立这座城市,放火烧掉了槐树林,烧死了那些丑陋的乌鸦,使余下的再也不敢回来。人们都说,乌鸦飞走了,就再不会回来。但相反,我明白无误的相信它们仍会回来,我仿佛听到了谁人的预言,可怕但真实的预言,像乌鸦曾经悲伤的羽毛覆盖过的这块土地。我期待着那一天,像期待自己的死亡一样急切的期待它。人们将看见,成群结队的乌鸦像乌云般笼罩城市的上空,用它们巨大的翅膀和铁钩般的爪子击碎城市,用它们的聒噪声代替胜利的号角,用它们乌黑的,不可一世的羽毛遮蔽太阳……”

她把杯子里的剩水哗的一声泼向院子,随后砰的一声关上窗户,对外面那些等待放号的人说,下班了,明天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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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9 11:19 | 只看该作者
学习一下如何写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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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29 16:15 | 只看该作者
现在还存在如此这般的苦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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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29 16:16 | 只看该作者
沉重的苦难压地人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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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29 16:19 | 只看该作者
小说的开头真好,初读有点魔幻色彩。第二段进入主题非常自然。通篇是对李富民艰难生活的呈现。不过我到现在仍然怀疑,怎么会有这么困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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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29 16:22 | 只看该作者
城里的女人和农村的李富民在杀猪场相遇,苦难和浮华永远都是对立的。城里女人不懂农村人的苦,这头猪是这家人最后的指望了。而这个女人,却把这最后的希望给掐灭了。
7#
发表于 2020-11-29 17:48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有寓意的小说,借钱反应出了村长的嘴脸,以乌鸦为题表现了时代的贫穷和无奈,欣赏精彩,顺祝冬安
8#
发表于 2020-11-30 23:25 | 只看该作者
苦难是把每一个人都走投无路的情节编织到一起。魔幻之类的写法对苦难并没有产生多少强化作用。
9#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 12:00 | 只看该作者
临沂风铃 发表于 2020-11-29 16:22
城里的女人和农村的李富民在杀猪场相遇,苦难和浮华永远都是对立的。城里女人不懂农村人的苦,这头猪是这家 ...

谢谢风铃精彩解读。这个作品显然是该作者的初稿,或者说一个练习生手记。也许不太成熟,但这个起点还是很高的,个人以为这就是“小说”的感觉与路数。
10#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 12:01 | 只看该作者
飞俗 发表于 2020-11-29 17:48
有寓意的小说,借钱反应出了村长的嘴脸,以乌鸦为题表现了时代的贫穷和无奈,欣赏精彩,顺祝冬安

欢迎飞俗来太虚玩儿……
11#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 12:05 | 只看该作者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0-11-30 23:25
苦难是把每一个人都走投无路的情节编织到一起。魔幻之类的写法对苦难并没有产生多少强化作用。

我并不认为这个作品用了魔幻写法,我以为还是一种隐喻与象征。大约就是城乡二元对立的一种另类表达罢。

这个作品应该有仿格非小说风格,比如《褐色鸟群》的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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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 12:08 | 只看该作者
中间关于女人与乌鸦的部分,也有残雪作品的影子
13#
发表于 2020-12-1 12:13 | 只看该作者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20-12-1 12:05
我并不认为这个作品用了魔幻写法,我以为还是一种隐喻与象征。大约就是城乡二元对立的一种另类表达罢。
...

无论城乡,天下一片苦难,情节集中的功劳。诺奖的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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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 13:59 | 只看该作者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0-12-1 12:13
无论城乡,天下一片苦难,情节集中的功劳。诺奖的苗头

噫唏吁,《豪哥越来越幽默》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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