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咖啡

川媚

   我在梦里看到了我的丈夫。他手里牵着一条长毛大狗。那时候我坐在市政广场旗杆下面的台阶上。台阶就在路边，有老人坐在那里歇脚，有孩子围着游戏。我把钱钟书的小说《围城》放在膝上，一抬头看见他目不斜视地走过来，他走路带起来的风把我的书卷走了，我欲起身追赶那本书，忽然醒了。

   醒来又是星期一。我没有做什么刻意装扮，就拿起背包走出家门，走到跟梦里一样的城市中心那个老旧的市政广场，那是有个塔楼的地方，像寺庙一样冷清。

   他真的过来了——我的梦就是预感。梦里见到的人，就是我出门第一个碰见的人——当然陌生人不算数。

   “你好啊，我的天。”我说。这话像出自感伤诗人之口。我忽然想跟他清算二十三年的感情，实打实的二十三年婚姻，怎么可以当作蛛丝一样轻轻抹去！

   他在我面前站住，抬头望望旗杆：“什么？什么天？”

  “今天！明天！有什么关系？”我从包里拿出来的不是小说，而是两个方方正正的红本本，在他面前晃一晃。“走。”我们决定今天办离婚，还有什么好说呢？

  他跟着我来到广场边上城堡形状的塔楼上。这是新的政府办公楼，它不及我们的婚姻史悠久。这中西合璧的怪物，一副诡异而淡漠的观众表情。——生活当然不关它的痛痒！

  我们来到二楼的民政局专柜。他温驯地跟着我，让我有一种妇唱夫随的错觉。他脸上的表情像大火烧过的野草一样，没有一丝亮色。我们没费什么口舌，各自就领到一个新的红本本。

  我抬眼看看天空，苍白得像纸一样的冬日清晨，一缕朝霞像他脸上的羞愧之色。也许是他的这一丝脸红，打动了我的心。我忽然想坐下来跟他心平气和地话别。

  “我认为我们婚姻的瓦解跟你邀请男人来家里吃住有关。”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着广场上空的旗帜像一朵小小的火焰。我转头看看他似乎望着天花板的脸，心像被火星烫着了。

  “不能在家里接待亲戚朋友吗？你能亲自下厨，跟客人推杯换盏，为什么不能去安排客人住酒店？”忽然眼泪也变得粘稠了似的，在眼眶里打转却流不出来。“以后再也不会了。”我又说，又笑。

  我原谅他对我的抱怨。与其让他承认自己的无能，不如让我忍受他的猜疑。谁会在意这些事情呢？你只要参加一次葬礼，就把这些事情都看开了。二十三年的婚姻都可以解除，夫妻之间还有什么罪过不能原谅呢？

  “那是因为我们当时很穷，”他像喝茶一样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忽然感慨地说，“但是咱们的早饭还不错。”我只有惊讶得紧紧闭口。周内我们几乎从来不做早餐，两个人都要上班，各自在外面吃一碗地方特产牛肉面或者酸辣粉，就算是上班族的生活方式了。谁也不会为对方付出时间、精力和金钱，让谁为对方牺牲睡眠，上帝都于心不忍。

  “早饭？一碗热气腾腾的稀饭，确实好过银耳燕窝啊。谢谢你做的周末早餐。”我呷了一口热咖啡说。我感觉到了咖啡的热，感觉不到咖啡的苦。我是个通情达礼的人，不会抹杀他的功劳。

  “我们年轻时真是太穷了。”他又说了一遍。

   我无语。我不喜欢听他说这样的话。人穷志短，哀声叹气。

  “我们什么时候富裕过？”他说了第三遍。好像我们的婚姻不保，仅仅是因为穷。

  “哦？我们不是越过越好吗？我们孩子都养大了，你还买了那么多财产保险。”

  “可是我还想要一架直升机，”他说，“而你什么都无所谓。”

  “我还以为你的一生，就是在牌桌边，在酒桌上，把日子消磨完了呢，我还不知道你想上天，”我忍不住内心的悲痛，类似小腹腹痛的感觉，“你想要什么，可以挣钱买啊。儿子现在也在给你挣钱了。非得要靠一架直升机，你的灵魂才能升入天堂吗？”

  “我用不了几年就可以存够那么一笔钱的。而你呢，永远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你从来什么都无所谓——没有我你也无所谓。”他端起咖啡杯一饮而尽，起身离去。

  我心里有些好笑。我还没有死呢，就要给我盖棺定论？过去的二十三年，他就是这样声情并茂地唱着《无所谓》，那调子我听上去那么深情，居然是他用来讽刺我的。我想着想着就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我为女人至微至贱的生存而难过，也为男人至微至卑的生活而难过。

  我打开手机，想听那个卡通形象的讲书人讲的那部《活出心花怒放的人生》，但忽然失去了兴趣。离婚了，我还有什么人生？我感到如释重负，又感到有些茫然。

  我的一生就是一个平凡女人的一生：前半生可能辜负男人，后半生可能被男人辜负。但离婚是我提出来的，我不能把一家人都拖入黑暗生活。我宁愿他猜忌，不愿意他绝望。但是他却不知道，我喜欢孤独甚于喜欢家庭。

  离婚对我是一种解脱，他那些指责算得了什么呢？最多像悬崖边的一阵风，悬崖上的树被狂风从背后推了一把，涌上心头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奢侈的飞翔的感觉。

  如果不是这一次最后的话别，我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婚姻承载了多少灵魂的重负，女人的善良隐忍，对于一个同样善良隐忍的男人来说，是多么大的冒犯，以至于他不得不离开她，让她在自己的余生，努力消化他那些不着边际的借口。
                                             （（2020，12，19）

川媚

忽然喜欢读故事，也学着讲故事了哈。欢迎大方之家批评指正。问好。

一楠

嗯，这个故事不错，分手咖啡竟然如此“温馨”，这其中充溢着婚姻中诸多的夫妻间情感的分解，虽没有大起大落，倒是有一些不断的彼此隐忍与伤害。二十三年的厮守说分开就分开，也许，说不上也许，只是一种耳鬓厮磨后却谈不上缠绵悱恻的疲惫吧。
开头很好，环境氛围的营造和渲染，烘托出了主题内容，不过有些细节还是需要把控一下的，毕竟是小说，过多的心理描写和叙述，多少淡化了故事的立体呈现。以旗杆为坐标，前后围绕，只是离婚后再在此作最后的婚姻情感综述，手中蓦然多了热咖啡？这些细节还是要具体表现出来的好。

临沂风铃

先占位，再细读川媚老师佳作

临沂风铃

小说的构思不错，环境设置也好，语言表达也相当出色。读完小说，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冷清的广场，落叶，苍白的太阳，阴冷的天气，一个女人背着包走向一个坐在台阶上，牵着狗的男人。画面感很强

临沂风铃

小说前半部分的情节很明晰，后半部分议论性的文字多了一些。削弱了故事的发展。

图娅

拜读老师佳作，故事有些忧伤，有些洒脱，文笔却是无可挑剔！

灯芯草

喜欢这个调调，中年人的婚姻充满了无奈，最害怕死水一般的相守，明明就在身边，却隔着最远的距离，分手未必前路光明，像这分手咖啡，难品个中滋味。

草舍煮字

很同意一楠老师说的，“环境氛围的营造和渲染，烘托出了主题内容”，我和灯芯草老师一样喜欢这个调调，这是作者的长项。而心理描写和叙述也是小说表现人物的有效手法，但仅此是不够的。
说一点我的感受，不一定对。开篇很好地制造了一个悬念，一对中年夫妇离婚了，而且是心平气和离的。什么原因？丈夫说了一句半句，“我认为我们婚姻的瓦解跟你邀请男人来家里吃住有关。”妻子也说了一句半句，“在牌桌边，在酒桌上，把日子消磨完了”就代表了所有情节。文中主要部分是借人物之口发议论，没有情节支撑，读者很难共鸣。
离都离了，原因何必纠结，要紧的是面对现在和将来。问题是，小说不是心情日记，你要给读者看什么。

鴳雀

伍尔夫是英国风格独特的意识流女小说家。她说。读一部小说要比看一幢建筑更需要时间，也更为复杂。要了解小说家创作过程中的细枝末节，也许最简便的方法不是读，而是写。看来要读懂川媚的小说，我得去写。

潭边老桑

读了
与标题意象所对应的内容略显单调

情节少而抒情议论多，流于形而上

欢迎川媚老师

川媚

谢谢楼上朋友们的关注，批评。我慢慢学习体会。稍后拜读诸位大作哈。

刘彦林

问好川媚。在小说版块遇见，很是惊喜。《分手咖啡》的语言很有个性的。祝冬安！

一楠

川媚的文字很美，也很有艺术感染力。记得先前来此发过的小说，都有其独特的视角叙述效果，很能感染人！

川媚

楼上二位中午还不休息。感谢关注和鼓励。向你们学习。祝好。稍后拜读二位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