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亲
当公社书记的老婆颠着一双大脚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我们院子中央时,那年我不到五岁。我妈以为她又来拉她去做二胎怀孕检查,赶紧躲在猪圈里大气不敢出,使劲挥手让我出去帮她探个究竟。
奶奶手里拽着比我小两岁的大姑妈,怀里抱着我那刚满月的小姑妈,眯着一双从来就没有睁开过的小眼睛问她跑这么快究竟是为啥。一边问一边拿眼幸灾乐祸地斜乜了我家一眼,昨天她刚和我妈为我不清楚的什么拌了几句嘴。
“幺嫂嫂,你家,你家要发大财了!”
“你开啥子玩笑?”奶奶失望地撅了撅嘴,在怀里的婴儿脸上轻轻亲了一下,“兴你这么拿我开涮的?”
我没有见过我的亲奶奶,听我爸说在他和他姐(我叫她秀姑妈)很小的时候就走了,我现在的奶奶是我爷爷退休前从工作的大山凹里娶回来的大姑娘。我爷爷在世时,村里人常常小心翼翼地拿他开玩笑。我爷爷是村里唯一一个在铁路单位上班的工人,即使提前病退在家闲着,身份地位比农村人也是高了不知多少倍。这从村民们讨好谄笑的表情就能猜的八九不离十。
我对爷爷也没什么印象,他在我奶奶怀上我小姑妈不久就离开了。我奶奶每个季度可以领十多元钱的抚恤金,这钱在当时的农村本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可惜她不识字而且头脑简单没计划,在领到钱不到一个月就花的精光。有多少用在她们娘仨身上有多少借给别人她自己心里压根儿没谱,有时难免会耳根子发软听信左邻右舍挑拨指桑骂槐我妈偷拿了她的钱。
还有差不多两个月才到她领钱的日子,她正愁得眉毛胡子一团乱呢,公社书记老婆没头没脑地跑来恭喜她“要发大财了”,不是自讨没趣么?
书记老婆见我奶奶一脸被羞辱的愠怒,忙不迭地向着我家方向一边扯着嗓子大叫我妈的名字,一边推搡我进去把我妈叫出来。
“傻女子,快去叫你妈出来,你家要发大财了。”
我不晓得什么是发大财,我也不晓得我奶奶发大财和我家发大财有什么关系,没有我妈的命令,我不敢轻易进去叫我妈出来,不然等她前脚走后脚我就要被我妈揪耳朵骂“没出息的家伙”。
我可是希望自己将来能有出息的。
“哎呦,你们咋个就不相信我呢?你大哥你女儿的大伯回来了。”书记老婆冲着我奶奶大声叫嚷两句,又扯着嗓子冲我家吼两嗓子,“秀玉,我知道你在家里,出来吧,你当家的大伯,你女子的大爷爷从台湾回来了。”
台湾是哪里?我不知道,我这个大爷爷我倒是很小就知道,可是他们都说我大爷爷被政府抓了壮丁,后来升了官,可惜在抗日战争中当了英雄。听说我们都没见过的老祖母还领了政府四个大元的抚恤金呢。
这会儿哪里又给我奶奶钻个大哥给我爸我姑妈他们钻个大伯给我钻个大爷爷出来?
“真的啊,我没有骗你们!”书记老婆着急地手足无措,我那个头脑简单的奶奶和我那个没出息在门后探头探脑的妈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
我爸顶了我爷爷的班去了外省上班,一两年才回来探亲一个月,平日里我们家里全是女人半边天。
我家要发大财了的消息像一阵风,我们还在旋风中没有回过神来,嫁在邻村离我家三里地的秀姑妈、大堂姑妈两家十多口人齐刷刷踩着风火轮围在我们周围,外围是闻风看热闹的村民。
关键时候还是男人头脑灵活清醒。我大姑爹早年当过两年兵,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在我们还懵懵懂懂的时候,他就拉着书记老婆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问了个一清二楚明明白白。他激动地涨红着脸,用我以前不曾见过的温和口吻跟他老婆我秀姑妈轻言细语地说,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早就看她是个贵人了。以前他脾气不好让我秀姑妈以后多担待,说完还回过头去把我两个堂哥狠狠地训诫了几句,大意就是以后他们家里都是我秀姑妈说了算,他们哥俩谁敢再调皮不听话惹他们的妈妈生气的话,他就要把谁的屁股打成八瓣,说完顺势也叮嘱了一下比我小一岁的堂妹。
我看见大姑爹满脸通红激动的白沫包围了他薄薄的两片嘴皮,身上补丁摞补丁手舞足蹈的样子很夸张,再看秀姑妈红彤彤的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不自觉地往上挺了挺脊梁。心里下意识觉得大爷爷要回来了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心里也油然而生一种说不出来的激动和期盼。
我大堂姑妈是我大姑婆的长女,一家情形和我秀姑妈一家差不多,大堂姑妈家孩子还要多两个。
大姑爹干咳了几嗓子,煞有介事地看了看周围一张张艳羡的脸,眨巴了几下眼睛,制止了秀姑妈和其他亲戚叽叽喳喳的议论。背着双手在人圈中间走来走去踱步,对村民们好奇地提问他摇头晃脑欲言又止,只是一个劲说我们回头慢慢商量。村民们看在他嘴里套不出个什么稀奇话来,便都识趣地慢慢散开了去。
我听见有人一边走一边恨恨地往地上啐吐沫。
“快快快,进屋去。”大姑爹见人都散了,忙不迭像赶天黑进窝的家禽似的把我们全都赶进了奶奶家的堂屋。奶奶家平时空荡荡的堂屋这会儿一下变得拥挤不堪起来,我和我妈被挤在靠门的旮旯里。
“书记老婆刚才说的话,你们都听明白没有?”大姑爹临时做起了主持人,没有人给他授权,和软塌塌的大堂姑爹比起来,这会儿也只有他能拿捏大事了,这是当时我们大家心照不宣达成的共识。
“大爷爷不是早都不在了吗?”大堂姑妈家的大儿子怯生生地问了一句。
就是啊。
奶奶和秀姑妈还有我妈都开始舒醒过来似地七嘴八舌议论起来,都说他们听说她们的大哥大伯早都不在了,我们的祖宗还拿过政府四个大元的抚恤金呢。
“所以我说你们都是榆木疙瘩不开窍呢?书记老婆能骗我们吗?电视里新闻报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说的那个老人是不是我们大伯的名字?他要找的弟弟是不是我爸的名字?虽然我爸现在不在了,这不重要。还有,他要找的妹妹是不是我们成都小姑妈的名字,是不是?这是人家能瞎编出来的吗?”大姑爹面对我们一群脑袋不开窍的人有些气急败坏起来,他习惯性地冲着我秀姑妈挥了挥拳头,想起什么似的把手伸到他光秃秃的头上,着急地挠个不停。
“你们听我的就没错了。你们没有见过世面怪不得你们,怪不得你们。”大姑爹闭着眼睛定了定神,慢慢睁开眼睛时脸红脖子粗却是有条不紊地分配起我们每个人应该做的事情起来。
按照大姑爹的吩咐,我奶奶和我妈还有姑妈们都要在家里带小孩,又是女流之辈,不可能和他还有大堂姑爹同去成都找我们的小姑婆,一起去有关部门找大爷爷的。我奶奶和我妈不出力,出点钱是应该的,在我们这个团结的大家庭里,也就只有我们两家拿着国家的钱,他们庄稼地里是种不出路费来的。他相信他的妥当安排就是他亲爱的小兄弟我敬爱的父亲回来了也一定会非常满意的。
明天远在十多里外的大姑婆还有其他几个堂姑妈堂叔肯定都要来我们这里,我奶奶和我妈留下来就显得尤其重要了。两个出嫁的大姑妈明天也要带着一大家子回来帮忙照应也是必须的。
“这个时候我们这个团结的大家庭尤其要团结起来。”大姑爹说的好像我们不是在等着迎接大军官大爷爷回来,好像是在准备一场艰难的战斗似的。
实话实说,我妈是村里唯一一个上了一年高中的知识分子,说话很有水平,就是不招村里人待见。比如她经常挂在嘴边自嘲的这句“发财不见面,背时大团员”,就非常不讨人喜欢。这句话我从小听她念叨到大,长大以后仔细回味,觉得我妈的书好歹是没有白念。我一直记得,大姑爹关于我们这个相亲相爱大家庭的说法,我打小都是心里向往眼里不太看得见的。除了他们来借钱的时候,比如今天。
“说风就是雨。”我妈是坚信大爷爷不在了的,尤其是明天二三十人的伙食很让我妈犯了愁。不一会儿,我奶奶觍着讨好的笑容微翘着她标志性的肥臀怀里抱着一个手里牵着一个,一拐一拐地拐到我家厨房门口站住脚,表示了和我妈一样的担忧。
那个时候我还小,许多细枝末节不太记得住了,大概还记得第二天家里果然一下钻了好多陌生的亲戚出来,除了大姑婆我认识,大老远我就招呼了她,其余亲戚我只能机械地被我妈拽着一个个称呼另外的堂姑妈、堂叔、堂姐和堂哥还有他们开枝散叶的亲人。
我妈和奶奶一大早就抬着一个大背篓出门,回来的时候里面装满了各种青菜还有一大袋米,我猜是借来的。大人们在我家和奶奶家茅草屋厨房内忙得热火朝天,我带着和我一样认生的两个小姑妈羞怯地躲在街沿上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安安静静地看着家里破天荒的热闹。
那天的热闹持续了整整一天,后来天黑了他们还没有走的意思,我和两个小姑妈各自偎在自己妈妈怀里迷迷糊糊睡着了,等到第二天醒来时,发现家里又恢复了往常的冷清,我妈红着眼睛唉声叹气,发愁借了太多的米,身边也没有闲钱还债。我奶奶眼眶也红红的,眼角挂着没有洗干净的眼屎,神情却比我妈精神和兴奋得多。上下嘴皮不停磕碰着,嘴角两边也慢慢呷出了像肥皂泡一样的白沫来。
在奶奶逐渐高涨的亢奋情绪和小下去的声音中,我基本弄清了我们睡着以后家里发生了什么重大的新闻。
原来昨天天不亮大姑爹就和堂姑爹一起急行军似的赶到县城,坐了第一班车到成都,两个男人摸索了大半天终于找到在成都工作的小姑婆家。两人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好心告诉小姑婆,被她一句话噎了个干瞪眼。
“等你们来告诉我,黄花菜都凉了。”小姑婆很不屑地一边吧嗒着廉价的纸烟一边数落着两个大姑爹。
小姑婆说前几天她就在单位电视里看到自己哥哥回来找她了,哥哥离开她快五十年了,还把自己名字和小时候的模样记得这么牢实,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让她想起来就感动。小姑婆拿破了边的衣袖揩了揩有些混浊的眼睛,和她哥哥一同回来的几个战友都找到了他们的亲人,给他们一人一根明晃晃的金项链还有一万美元,看他们抱在一起痛哭的场景真能让铁石心肠的人都为之动容。
“能不让人感动吗?分别几十年的亲人还能团聚,世界上还有比这久别重逢的亲情还让人更感动的事情吗?”小姑婆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纸烟,呛人的味道把两个大姑爹的喉结刺激得剧烈地上下起伏。
小姑婆说她的三个儿子去相关部门联系找他们的大伯去了,两个大姑爹表示他们要留在小姑婆身边为尽快找到亲人竭尽绵薄之力。小姑婆说她家里没有多余的空间收留他们,家里窄逼得没地方打地铺。小姑婆拿眼上下打量着她的两个侄女婿,非常不满意他们平时不待见她的两个侄女。
“这不能怪小姑妈偏袒她的侄女。”大姑爹好歹是见过世面的人,马上给小姑妈承认自己脾气不好的错误,不过他对老婆的忠诚青天可鉴,自己以后对家人的爱心会比峨眉山上的雪还要多得多。
笨嘴笨舌的堂姑爹跟着鹦鹉学舌,两人脸红脖子粗表忠心到下午,寻思兜里的钱在城里住不了两天旅馆,他们只能相信小姑妈一定会带着他哥哥回来看望他们的承诺。听到他们小姑妈从纸烟缝里挤出来的这句承诺,他们就像拿到了保险箱密码似的放心连夜赶回来了。听我奶奶说,我们睡醒之前不久他们才离开。
我很懊悔自己没有早点醒来,想必一大屋子人听两个大姑爹神采飞扬地把我们所有人敬爱的亲人回来了的消息一字一句地确认,是一件多么令人兴奋的事情。
我记忆犹新我一直很理解我奶奶的激动和不解我妈的冷淡。
从那以后,全公社的人都知道我们的大爷爷从台湾回来了,要给我们一人一根金项链还有一万美金。我们在村里走路,不仅衣角裤边破旧得迎风招展看起来比其他人更像美丽的风景,就连我们鼻孔下吸溜的两道鼻涕也闪着黄灿灿的金光。
以前鲜有往来的亲戚突然开始热衷起感情联络了,相互说着无关痛痒的客气话,眼睛彼此打量,都希望从每一个人眼里找到大爷爷的影子来。
大姑爹他们从成都回来后,秀姑妈脸上比以前红润了很多,看大姑爹的眼神越发温顺,大姑爹跟她说话的口气更是我以前不曾见过的温柔小心。
亲戚们对大姑爹和堂大姑爹恭敬有加,他们寒暄着可有可无的农事,时好时坏的天气,末了会漫不经心关心一下成都有没有大爷爷的消息回来。为了掩饰彼此心照不宣的尴尬,他们又会旧话重提我不懂的一些事,年长的亲戚都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说大爷爷可真是我们一大家人的福音,说幸好之前大家都以为他不在了,不然的话倒回去二十年我们一大家人肯定都要被拉出去游街示众带尖尖帽。他们说的这些年幼的我不明白,他们脸上随之而来的激动还是很快就感染了我,心里欢喜着他们一样的欢喜,主要是因为人多我觉得很热闹,我希望家里以后能经常举行这样的家庭聚会。基于这个原因,我心里也开始向往他们尽快找到大爷爷了,我感觉这个我们很多人都没有见过面的神秘亲人,是能够密切联系我们亲情的强有力的纽带。
聚会散之前,没有谁带头,他们的话题又会像寻食的飞鸟转了一大圈又转回原点,大家又都不约而同地关心起成都究竟有没有确凿的消息回来。两个大姑爹一次次摇头,渐渐引起了几个年轻堂哥的不耐烦。他们年轻气盛地指出大姑爹们应该亲自进城去找小姑婆核实消息,而不是干坐在这里等。
我妈答应给我做的新衣服被他们几句话就说化了,两个大姑爹不可能走到成都去,加上另外几个亲戚为了安全起见的建议,这次增加了两个堂哥跟着他们一起去打探。
“那些当官的咋会找不到我们呢?找到公社就找到我们了呀。”大姑婆听大姑爹带回来的新消息说成都侨联工作人员带着大伯回过长兴,找了好久也没找到我们就回去了,立马着急了起来,“我们可是几辈人土生土长在这里,咋会找不到呢?”
“三弟说大伯只记得老家在县城附近的长兴镇,其他都不记得了。毕竟他走的时候才十多岁。”大姑爹一脸无奈地摊了摊手,脸上的表情比以前被人偷了鸡鸭还要伤心难过很多倍。
“什么?大伯走了?怎么可能没找到我们就走了呢?”其他亲戚不相信大爷爷就这么一走了之,本来安安静静听消息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听说他们回来寻亲只能呆那么长时间。”堂大姑爹抹着额上的汗,耷拉着脑袋。
“那他们没把我们地址啥的给那些当官的,让他们转给我大伯?”大姑婆一个儿子很后悔自己这次没有跟着一起去成都。
“三叔说大爷爷没有给他们留地址。”代表他进城的一个堂哥有些不耐烦起来。
“长兴,长兴,我们这里解放后就改叫兴顺了,”大姑婆一拍大腿,“很少有人知道以前我们这里也叫长兴的。不管咋说,我弟弟还健在就好,健在就好。”大姑婆一边拿衣袖揩着干瘪的眼窝一边心情复杂地自言自语。
“唉……”
“大姨父,您说,我三叔有没有可能在骗我们?”和他同去的另一个堂哥挠了挠后脑勺,说这句话让他想了好久的样子。
“是啊,我咋没想到这一出呢?他们一直都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每次去他们家都不受待见,这是有可能的。他们想……他们这样想是不应该的,大伯是我们大家的大伯,血浓于水的亲情咋能由着他们欺瞒哄骗呢?不行,明天我们还得去问个究竟。”大姑爹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经过这么一提醒,如醍醐灌顶,脸上立时豁然开朗起来,情绪也再次高涨起来,“我看这事宜早不宜迟。我们不是冲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动机去的,我们就是单纯地想看看我们尊敬的大伯,这份亲情不容易呢,是不是?”
大姑爹的提议很快得到了大家的赞同,我看见我妈和我奶奶在兴奋的人群中蹙着眉头,表情复杂。
那年这样大规模的家族聚会在我家举行了十多次,大姑爹他们也不厌其烦到成都小姑婆那里打听大爷爷的消息十多次,每次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消息。亲人们一次次聚集的希望逐渐变成了一个大大的肥皂泡,每次聚会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相互探寻口气,相互打听那些找到亲人的幸运儿究竟拿到了多少黄金多少珠宝。有一次一个堂姐说她听来的是她婆家一个选房亲戚的远亲就是那么幸运的,说她大哥回来找到他们给了他们六十万美金,金银珠宝装满几箩筐。
我们都对几十万美金没有确切的概念,只知道美金是不得了的值钱货,那些金银珠宝不晓得可以换多少美金。那些美金不晓得该怎么花,至少会不愁吃不愁穿。
“可是人家就这么一个兄弟。”那个平素不怎么说话的堂姐说这话时表情颇为羡慕和遗憾。刚刚还亲热相互打趣开心的亲人们立马都不自觉地往旁边靠了靠,好像刻意要和旁边的人划清界限,又好像要故意向旁边的人宣示他们才是大爷爷的正宗亲人。本来活跃的空气突然变得敏感起来,过不了一会儿大家立马把谈话重心重新转移到成都的小姑婆一家到底有没有说实话说了多少实话上来。这个时候大家又心照不宣地团结起来,讨论的结果就是他们没有说实话。
“三哥从来都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他话里话外我大伯这次回来是看他们的。”
“意思就是他们见着我大哥了?”小脚的大姑婆一般都是在有大爷爷的消息时才说上一两句话。
“我猜应该是,不然为啥他不是在侨联就是在去侨联的路上?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东西。我说三娃子说话咋比以前更牛皮哄哄了呢。”大姑爹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察言观色的功夫不是常人能比的,“他以为他瞒得了我。”
“我大哥还好吧?”大姑婆坐在人群中间,站起来颠着小脚没走两步又坐了下去。
“好着呢,不好他们说话能那么牛?”堂大姑爹望着他丈母娘,看了看大姑爹,声音也高了八度,“妈,我看下次您该和我们一起去成都,大伯肯定是冲您回来的。”
大姑婆放心地瘪了瘪没牙的嘴:“只要他好就好,我这把年纪了,看不看的无所谓。”
“妈!”
“妈,您咋这样说呢?大伯几十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容易吗?”
“大孃,我觉得哥哥姐姐他们说的对。”大姑爹站起来挥了挥手,果敢地向着奶奶说,“妈,等过一阵子您和弟妹把路费凑齐了,我们带着大孃一起进城去找小姑妈哈。”自从我大爷爷回来的消息向春风吹开亲人们贫瘠的希望之花以来,大姑爹管奶奶亲切地叫“妈”的次数远远超过了我记事以来印象中的次数,对我这个“讨厌的赔钱货”也比以前亲切了几十万美金的倍数。
那年又到了冬天的时候,大姑爹他们连拖带拽带着小脚的大姑婆往返了成都好多次,都是空手而归。在见过世面的大姑爹的号召下,大家就顺理成章地和成都的小姑婆断绝了亲戚来往,除了他们狠心对大爷爷的消息闭口不谈以外,他们对这些乡下来的亲戚态度一次比一次蛮横冷漠。
后来我们乡下的亲戚也渐渐不来往了,据说大家都有理由相信自己以外的亲戚瞒着自己得了大爷爷的美金和珠宝。
那个深冬的一个夜晚,我和我妈都睡下了,突然听到秀姑妈在院子外面拍柴门。我妈奇怪地把她迎了进来坐在床沿,我才发现秀姑妈满面泪痕和淤青。
“大姐,你别怪我小气,你兄弟一个人在外面上班我时常都记挂他的安全,你有啥委屈我们去外边说吧,你别在我屋里哭,我忌讳。”我妈边说边把鼻青脸肿的秀姑妈连推带搡往屋外推,“我们在院子里说话吧。”
“弟妹,我冷,我不哭就是了。”秀姑妈艰难地抬起手来一边抹泪一边哽咽道。我看到她右手背也淤青,我悄悄往被窝里缩了缩。
“咋回事?”我妈从暖壶里倒出热水,轻轻为秀姑妈热敷着有伤的地方,“今年看你们比以前关系好多了,我心里还为你高兴呢,寻思着你这是苦尽甘来了。”
“他说我家人都是骗子,说我和你们都瞒着他拿了大伯的钱。”秀姑妈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你大哥疯了。”
“疯了?装疯吧!我们不都是听他们在说?我们羊骚味儿都没闻见,怎么这么冤枉人呢?”我妈一生气下手重了点,秀姑妈立马龇牙咧嘴叫嚷说,“轻点,疼。”
“我看他真是疯了,成天念念叨叨要去成都找大伯,地里农活也不干了,说是找到大伯这些田啊地的都可以扔了,你说他说的是人话不?你是没看见,他不晓得去哪找了那么多铝皮铁皮铜皮,戴满了十个手指,成天站在村口往成都望,脖子伸得比鹅颈项还长,啥事都不做,你说这成何体统?气人不气人?我今天就只是跟他理论了一句,就把我打这样,你说以后这日子还咋过啊?”秀姑妈睁着一双肿泡泡的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不过话说回来,你说小姑妈和三哥是不是瞒我们了?
“你还想这事呢?我看你是被迷了心了。”
“你不想?要是大伯……”
“行了吧,我这人认命,你也认命吧,别见人拉屎屁股痒的。”我妈为秀姑妈脱去补丁叠补丁的蓝布老棉袄,“这人命里有是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就不信我们会穷一辈子!那臭水沟里的竹篾还有翻身的一天呢!”
秀姑妈穿着用我爸拿回来的棉线手套拆织的线衣,上面大窟窿套小窟窿,呲牙咧嘴地钻进了另一头被窝:“你咋说话这么难听呢?难怪我家那位不待见你,就我不跟你计较。哦哟,这被窝里可真暖和。”
我妈憋了一年的气可算是逮着机会出了,喋喋不休抱怨大姑爹白白拿了我家和奶奶家那么多钱,说他们去成都的路费根本就要不了那么多,剩余的钱也不知给自家添了多少家畜买了多少家什,我们自己家屁股还在流脓呢就被逼着给你们治痔疮。我们家好歹少一个孩子,倒也不计较,隔壁妈一个人拖着两个小孩子,一个刚刚会走路,这日子可咋过?不是亲妈好歹也是给我们家生了两个亲妹妹,你们就一点都不心疼?
秀姑妈只“嗯”了半声,就鼾声如雷了。
“你咋还不睡?哪个小孩子偷听大人讲话的?”我妈猛一转头看见我正老老实实瞪着一双大眼睛在看她,生气地训斥我。我赶紧闭上眼睛装睡,冷不防我妈突然把嘴凑到我耳边来说悄悄话,吓了我一大跳,“以后你没事带着你小姑妈她们去你秀姑妈家找堂妹玩,听到大姑爹有啥大爷爷的消息记得回来告诉我,你大姑爹这人鬼精得很。”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沉沉入了梦乡。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大爷爷终究还是没再回来。
比我小两岁的大姑妈现在已经是一家连锁保洁公司的老板,她早挣回来好多个几十万美金了,其他亲戚也都先后过上了可心的好日子,大家早把大爷爷忘到台湾海峡去了。
今年我们村和其他几个村都将拆迁,这里要修建全国最大的农博园,我们镇也要被逐步打造成全国百强美丽乡镇。大姑妈把她前几天去侨联登记寻找大伯后人的消息告诉了拆迁宴上的亲人们,大家像听天书一样奇怪地看着她。
“你疯了吧?我妈说大伯早就在抗日时英雄了。”小姑婆的三儿子手上缠着绷带,额头带着和两个哥哥争她房产时打架的伤,脸红脖子粗地嚷到。
我看到大姑妈端着酒杯的手在微微颤抖,美丽的脸庞轻轻一仰,将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
“他们,可是我们的亲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