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罗醒来

如水

       昨夜夜半，梦醒时分，辗转翻侧，感觉自己沉在一潭浩淼的湖底，很久很久，才刚刚醒来。

       农历2010年5月5日。端午节。

       屈子，这个属于你的日子里，还是那么想重复你的话题。仿佛永远，你都是一尊活着的化石，而我们，永远都看不透你清矍的面容里藏了多少艰难和落寞，永远都听不够你紧闭的嘴巴里有多少想要说的话，永远都接收不完你周身散发出来的全部的信息。

       这个夜晚，这样的夜半，这样夜半的安静里，我听到你的呼吸，渐渐自远而近，自远而近。而此刻的我，在艾叶熟悉的清香里，仿佛看到仍你于蓝色的湖底，也正渐渐醒来，张开眼睛，舒展四肢。你清透而深邃的双眼，一只如日之灼灼，一只如月之华华，而你的四肢、你的血脉、你的头发、你的眉毛，也重新开始活动，有了神话般的活力，你站立、你扬鞭、你挥洒，东西南北、南北东西，如盘古，又在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

       我以为，这样的设想，并不可怕。它只源于我们内心深处一种完整的渴望。这渴望，起始于浩大的远古，自春秋战国自秦汉自魏晋南北朝，自唐宋自元明清，它一路滚滚而来，永不会结束自己的旅程。只是，有的时候，四起的尘土烟灰阴霾遮掩了它本来的面目，让它缺失了应有的轻重清浊高低尊卑。而那个美丽的传说，一直在告诉我们：这个神话了的世界，原本孰轻孰重、孰清孰浊、孰高孰低、孰尊孰卑，本就归为自然之造化，并不是哪个人说了就算的。

       而你，自然是清楚明了这一切，所以，你于涉江而去之时高盛呐喊：

       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阴阳易位，时不当兮。怀信佗傺，忽乎吾将行兮！

       无数次在消融一切的夜里，吟唱你的诗句，在你瑰丽而神奇的文字面前陶醉和钦敬。想象你肃穆或忧伤的面容，想象你风中拂动的袍袖，想象你头戴巍峨之冠，身着兰草香芝，腰配陆离长铗，时儿高歌，时儿悲吟；也想象你怎么样抵御严寒，怎么样蓊郁酷热，怎么样抛洒和排遣自己的焦虑和忠诚；自然，也想象你徜徉于江畔，最终，自沉汨罗，从容赴死。

       其实这只是我在想象而已，很少能够这样走近你。一直觉得，你是不容任何凡夫俗子挨近的那种灵魂，那个时代历史的雍容容纳和滋生了你这样高大的灵魂，你的面前，隔有一道凝聚着你灼热目光而熔铸成的大门。所以一直怕敢逼视你的眼睛，怕谛听你的灵魂，怕追随你远去的背影。我知道，你是另一个心灵世界和另一片人格天地，即使仅仅是仰望一下，也会比出我们自己的苍白和单薄。但是，你的绚烂和丰富又岂能是谁躲避得了的？

       夜睡着了，你的《九歌》、《九章》、《离骚》都醒着，湘夫人也涉水缥缈而来，我已经看到她飘逸的裙袂。

       《九歌》11篇，是你流放江南时在楚民间祭歌的基础上加工整理的一组祭歌，分别祭11种神灵。 而《九章》9篇，则是你酣畅的一组抒情诗。

       一直为你的《九歌》和《九章》而荡气回肠，也一直觉得《九歌》是你生活之外的文字，灌注的却是你满心的柔情诗意。也许，你本应该生活在《九歌》的境界中的，你应该是《九歌》中的屈子：浪漫、多情、诗意纵横文采斐然；而《九章》则是你生活的真实记录，是你现实中最无奈的尴尬境遇。所以，你的《九歌》和你的《九章》真的是水火不相容的两个世界，而你，就一直在这样悖逆的两个世界中抗争着，但是你没有隐忍、没有沉默、更没有迂回，不含蓄、不躲闪、不收敛，一直那样儒雅自信，冷静从容，任凭怎么样落寞而寂寥的深夜，也不会冷却了自己的热情，哪怕只伴着自己孤单的灵魂在汨罗江畔或是深山之中漫游，你也还是将自己血泪从心泉流出，点点滴滴颤动于笔尖，化为一篇篇瑰美绮丽的文字……

       但是，可叹你佩服殊异，良志高远，却是举国无人能知。于是，你形容枯槁长发披散徘徊于江渚之上，叹小人在位君子遇害。你欲横渡湘沅，穿林之密入山之深，始终不愿违心而从俗。然而，林再怎么密，山再怎么深，也难以掩藏你满心的悲恸和绝望。所以，你选择远行，选择远离这样失重的时空，沉到最平稳的大地之心，沉入清澈安宁的汨罗。

       其实，你自然知晓，即便你沉得再低再低，也会在低矮里高尚出自己的灵魂，挺拔了自己的脊梁，宏扬了自己的精脉。而先去的人和后来的人，也是这样，一代又一代地攀缘着如你的高度，攀缘着你曾经的攀缘。一刻，未曾停息。那是一场正义与邪恶的较量，光明与阴暗的角逐，坦荡与狭隘的对峙，虽然始终疲惫、困顿甚至失望，但人间正道，最是沧桑。

       你也该知晓，庄子宁愿曳尾涂中，背对巨大的权势诱惑持竿不顾；史马迁于是非纷扰面前仗义直言，从匍匐的朝堂上站起来挺直了文人的铮铮铁骨；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归向田野谋事于西畴；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哪怕明朝散发弄扁舟，用他的双脚生动了大唐的山水；东坡淡听竹林打雨自爱铿锵曳杖声，哪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

       他们，正是以这样生的态度践行正义的坦途与坎坷；而你，是在以这样死的方式告白上下求索的心志和决心。他们这样的择生，与你这样的择死，同受旨于心灵的抉择，同和着天地正气，同穿越乾坤云天。

       我国悠久的民俗文化中，纪念历史人物的节日只有两个：清明寒食节，五月端午节。我想，以这样朴素的的方式寄托哀思，应该是老百姓对怀念他们所热爱的历史人物的最好安慰。同一时期的两位贤哲，一南一北而生，一水一火而死，一江一山而存，这，不能不说也是一种传奇，历史的传奇，民俗的传奇，品格的传奇，中华风骨的传奇。

       所以，屈子，我们需要你醒来，需要你醒来看看，看看这个世界屹立不倒的定海神针。不用你再做盘古，所有引领你和跟随你的人，都是开创这个世界更新这个世界永恒这个世界的盘古……

       此刻，你的足音正款款而来，走向了千年之后的今夜，走向安静如初的今夜，走向我阅读你的今夜。依旧是那阵风，你依旧一步一回头守望着你的故园，不知道能有谁可以俯拾你遗落在密林之间的梦想？能有谁可以彻悟你凝固在深山之中的沉痛？能有谁可以撷取你散落在汨罗江畔的叹息？

       秋雨说过，你属于秭归，属于那一线流转的水。而今夜的我，吟唱你的诗句，在浩瀚的疏星中听到你的叹息，遥想你短暂一生的苦难和苍凉，虔读你那颗忧郁而滚烫的灵魂，感悟你那种长存于天地间不倒的风骨：“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孤伟已死，社会依然。四语之中，函深哀焉。”（鲁迅）屈子往亦，我们不会苍白。 我相信，醒了的你自当满足。那么，就在今夜醒来吧。这个芳香的五月的夜。

赵国宝

饱含深情的文字。精华支持。

如水

清明节、端午节，老百姓祭奠他们的日子。同一时期的两位贤哲，一南一北而生，一水一火而死，一江一山而存，这，不能不说也是一种传奇，历史的传奇，民俗的传奇，品格的传奇，中华风骨的传奇。
那么，为了屈子，为了古老的文明，为了品格的传奇、中华风骨的传奇，我敲落这些文字，以文字的方式，拜谒远古的屈子。

如水

赵老师好快！如水谢过您的阅读。节日快乐！

柯英

优美的文字，生动的感悟，诗意地解读了诗人屈原。支持精华！

如水

水谢过柯英老师。

袅袅

拜读此精美的散文，敬仰屈原高尚的灵魂，感悟人生之真谛。

黑龙江小龙女

他们，正是以这样生的态度践行正义的坦途与坎坷；而你，是在以这样死的方式告白上下求索的心志和决心。他们这样的择生，与你这样的择死，同受旨于心灵的抉择，同和着天地正气，同穿越乾坤云气。
好。

如水

如水问好袅袅！是的，我们敬仰高尚，也敬畏平凡。

如水

小龙女好，水得谢谢你！因了你的回帖，才发觉敲错了一个字。已改，应为“同受旨于心灵的抉择，同和着天地正气，同穿越乾坤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