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堂间迁徙

敬一兵

　　　　　　　在天堂间迁徙

　　　　　　　　　　　■敬一兵

　　只要说到刚刚去世的亲人，就会有飞舞的纸钱和凄婉的唢呐，簇拥逝者迎面而来的情形出现。阴霾的天空下，出于敬畏，送葬队伍最前排的显赫位置，永远都是留给逝者的。对逝者的虔诚和尊敬，说到底，就是对天堂的虔诚和尊敬。存放骨灰盒的陵园公墓，是死者的最终归属，自然，那里也就成了死者的天堂。至少，在活着的人的心里面，是这样想的。过去，我一直对被无数祖先证明了的这个事实，深信不疑。直到不久前我的一位朋友去世后，我在一个公墓里参加他的骨灰安放仪式的时候才发现，暖融融的阳光虽然洒满了陵园，但陵园里阴森寒冷的气息，并没有因为阳光的抵达表现出丝毫的退避或消减，反而在头顶盘旋的乌鸦的叫声中，纠集了惊悚的元素，让我的感官彻底陷落在毛骨悚然的境地里。毛骨悚然的地方，大多都是细菌招摇的地方，肯定没有安宁可言，更谈不上是诗意栖居的仙境了。仙境里应该有依云高阁，绿映朱栏，水周堂下。陵园里除了青松翠柏和墓碑，还有低矮处的阴森潮湿外，一点仙境的味道都没有。梭织往来的景象，动摇了陵园就是天堂的看法。难怪一些阴气重的人，总是会在夜晚地势低矮的潮湿新坟四周，看见飘逸的鬼火。我以为，死者为了不让他们的亲人看见自己被安置的地方不是要呆的地方而难过，所以才在夜深人静的时分，以灵魂出游的方式，继续选择他们最终而又妥帖的归属。

　　这样看来，陵园不是死者的天堂，只是一个途中歇息的驿站。在公墓里参加骨灰安放仪式的经历，让这个新的印象，渐渐沉沦在了我的脑海里。

　　冬天可以让一个人的衣服变厚，可以让树叶凋落。夏天的暴雨可以淋湿人的头发和衣裳，可以给野花带来一场直指生命的浩劫。季节更迭的是生命状态而不是季节本身，这个折腾的事实，不仅人不愿意接受，就连亡灵也不乐意。亡灵乐意做的事情，就是不断寻觅和迁徙，直到从天天都暴露在季节更迭中的墓地里，迁徙到没有风吹日晒雨淋的稳妥僻静场所为止。生活在大凉山里的彝人，对天堂的认识，最接近逝者对天堂的感受。我在大凉山体验生活的时候，曾经看见一个彝人病逝后，他的亲人抬着用白布包裹了的他的尸体，爬到一处高山的风口处，将尸体放在架成柴楼的最高处，泼上汽油放火焚烧。剩下碳化变脆的骸骨，还要掷散成碎粒，以便让风将其彻底吹走，与天地完全交融在一起。没有坟墓，有的只是逝者在亲人脑海里安息的记忆，不受风吹日晒雨淋的恣意侵扰。记忆这种形式，确实离天堂的实质很近了。但是记忆没有门扉，也没有一条明晰可见的痕迹，让更多的生者能够循了它的指引，一次又一次来探望天堂里的逝者，或者在天堂里望望有没有自己的影子，所以记忆只能够是天堂的一种歧义上的延伸，而不能够成为一座真正的天堂。

　　还得要继续迁徙。在天堂之间。

　　事实上，我们的所有源头，都是通向天堂的。子宫是我们降临在这个世界上的源头，它是一个天堂，让我们从无知无畏走向有知有畏。另外一个天堂，等在我们生命的尽头，中途必须经过坟墓这个驿站后才有机会抵达，才能让我们从有知有畏，再度复归于无知无畏。在天堂与天堂之间，候鸟要迁徙，我们要迁徙，亡灵也要迁徙。我们与亡灵的唯一差别，仅仅在于我们还在路上，亡灵却已通过了坟墓这个迁徙途中的驿站。迁徙不仅疼痛，而且充满了危险。一只麻雀，就在我的注视下，领受了迁徙降临在它身上的疼痛。它莫名其妙飞进了邻居的厨房里。邻居养的宠物狗闻声狂吠，使疲惫的麻雀，又被惊恐笼罩，慌不择路撞在墙壁上再被反弹掉在了地上。宠物狗迅速扑去将可怜的麻雀按在了爪子下，直到羽毛脱落，身上流出殷红的鲜血。我和邻居自然无法断定，这只受伤的麻雀，是不是普鲁士国王下令剿杀麻雀时，带着惊恐的悲鸣，艰难地迁徙到了一个遥远但却懂得善待生命的孤岛上，擦干血迹、理好羽毛，又在惶然不安中孵化出的那窝麻雀的后代，但它的遭遇让人心痛。我在替宠物狗向它表达虔诚的忏悔时，一下子就触摸到了潮湿多于干冽，凄婉多于温暖的迁徙内核，还有隐藏在“入土为安”这句话背后的全部告慰亡灵的深层含义。

　　迁徙的最终目标是天堂，可是没有一个到达了自己天堂的人，愿意返回来告诉我天堂是个什么模样，这让我与我的天堂，始终都被神秘的面纱隔在了两边。

　　身子还在夏天，我的心早就迁徙到了春天。春天的太阳光是一片巨大的羽毛，不像夏天的太阳光，具有剑的光芒和锋利，所以凡是在春天能够晒到太阳的地方，都是读书的最好去处。翻开书，就是打开了一扇门扉。门扉里面的世界，阻隔了我身边发生的喧哗和沦落，抛弃了淡漠和回避给我感官带来的迟钝，就连照耀在书上的阳光，也变得格外透澈。我走向栖居在文字上面的古人，这种被感官带动的思想迁徙，立即就让古人和他们那个时代的所有景象，从沉睡中苏醒，一起向我走来。我们拥抱，然后寒暄，然后一道分享跨越了浩瀚时空相互邂逅的喜悦。远离了世俗生活的纷争与庸俗，让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透露出了恬淡从容的轻松与舒爽。没有风吹雨打的烦恼，使他们的言谈有了诗意的优雅和高尚的格调。轻松与舒爽来自他们彻底割断了季节与社会更迭造成的疼痛忧郁；优雅和高尚则是与一个未被污染的世界密切相关。无论之前他们是草民还是官臣，是富商还是乞丐，自从经过迁徙来到书本里，都变成了不分彼此的兄弟，悠闲自得地和睦生活，情形就像桃花源里发生的故事。李白，杜甫，陈子昂，陶渊明和苏轼，他们因为找到了自己迁徙的最终归属而变成了幸运的人。他们栖居在书本里，以文字的痕迹形式，一次又一次接受我们的访问，让我们发现他们的身影，已经和他们的时代，还有他们之后的今天，有了密不可分的性质。这样的属性，有永垂不朽的全部意义。只有一本书，才能实现这样的意义。读几行书里的文字，抬头看看不知是什么年代就迁徙到了我面前的树木，再埋头于书本里读文字，我冰冷的身子渐渐有了温暖的感觉。说一本书就是一个人的天堂，这话一点也不过分。

　　书页是一扇门扉。一行文字就是一条痕迹。书本身就是一间放大了的有门扉、没屋顶和围墙的房子。它以它的泰然和明晰，淡定和随遇而安，在此岸和彼岸之间，抵御风吹日晒雨淋，为逝者提供了庇护的场所。在读书的时候，书也在读我们，并且同时还在检阅我们的内心质量。我生命中的每一天，应该是我人生迁徙迈动的每一次脚步。之前很长一段时间，由于我的感官只注意在了脚步上，还有走马灯一样在我身边不断变换的德庄火锅、棉竹大曲、酸菜鱼、舞厅、证券交易和与美女邂逅带来的各种各样的欲望刺激中，漠视甚至拒绝了一本书对我的检阅，让我的内省，像刚刚完事的一场性爱，轻易就消失在了夜晚的迷茫里面了。这种迷己逐物的行走，使我忽略了迁徙之中访问那些安静地站立在道路两旁的亡灵居住的天堂，错失了真正的优美风景。千万不要轻视了忽略这个词汇。它的作用就像白内障，严重的时候可以阻断我的视力，包括眼睛的和灵魂的视力，让一座优雅的天堂，在我的感官面前，变成一个被时间掏走了光线的黑窟窿。好在人过中年，许多欲望已成过眼烟云，只留下了喜欢回忆的爱好。喜欢回忆不是衰老而是成熟的象征，是内省力刚刚会聚起来的一个标志。中年乃至老年人的回忆，更多的是从眼前的景象里，寻找过去熟悉的或者残存的事物，情形就像我在因为新贵起来的城市一隅，突然看见了儿时曾经看见过的瓦檐，玩过的铁环，吃过的叮叮糖一样，兴奋不已。这个事实本身就充分证明，我们的人生之路，就是我们在迁徙中不断访问天堂的过程。城市已经热闹拥挤得放不下一座并不太大的天堂了，只有一本书，能够在静谧之中，接纳天堂。

　　读一本书，就是访问一座亡灵的天堂，还有他们进入天堂的不同痕迹。当然，我能够访问到的天堂，都是别人的天堂，不是我的天堂。但我一点也不悲观，甚至有时候还暗暗喜悦，因为我在别人的天堂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这点太重要了。别人的天堂，给我提供了一个清凉的参照体系。依照他们提供的参照指引，我的灵魂，极有可能会在我迁徙的尽头和别人的天堂之间，找到属于我自己的天堂。

杜永生

先记号，慢慢欣赏着。问好！

笨小暖

　　在天堂间迁徙：

　　一、凝聚于精神领域之上的概念，是态度分明的概念，也是超越于原则的概念，即，对死亡的敬畏感，从我们的祖先，祖祖辈辈，大都具备了这样的精神，这样的感悟，从此，敬畏死亡，较大程度上把人性世界里最生动，最柔情、最人性的一面得以完整和高度的展示。

　　二、死者的天堂，这段的述说，是为精神的终点安排了一次较为长久、长途的远行，它所经历的每一个地点，都是暂时的安置，宛如人在这个世界，一样的孤立和无助，因为那个归一的场地它不会很明晰很快速地指向出来，也是许多哲学家共同探索的一个命题。作者的立意，从哲学出发，从人性出发，从人的精神至深处，融入情感，融入想象的总结，看点精彩，立意创新。：“记忆只能够是天堂的一种歧义上的延伸，而不能够成为一座真正的天堂。还得要继续迁徙。在天堂之间。”这个之间，那样漫长，那样深远，仿佛遥不可及，可却没有任何人不认知它的存在。

　　三、叙述的立体感和复调交织的并行感，尤为强烈，这里说到的死亡，即有精神领域的可见，也有现实中的清晰和世俗中的人文精神的引伸，任何一位勇于思考死亡，直面死亡，甚至构建死亡在哲学中的独立意义的书写者都是可崇可敬的，因为他们大都以一位精神的先临者的姿态存在，在所有其他人还未达成的共知共鸣的时间里，他们要独立思考完这一切，这个过程是痛楚的，也是痛楚之后最为清明和通达的愉悦的。

　　四、这篇叙述，实则是作者的一场心灵的迁徙，从秋到冬，从夏到春，这其间，作者经历了复调细腻的思考和想象，有些近于抽象的哲学观，无疑是生动可观的，值得共鸣和深入探索，人生一世，有多少路程要一个人行走，有多少心路历程要一个人独自担当和承受。

　　五、把如上的一切意识和思想，提升到了一个巨大的高度，即：“读一本书，就是访问一座亡灵的天堂，还有他们进入天堂的不同痕迹。”这场飞跃，太精彩了！生动，精彩，以及诸多缤纷的灵思，给大家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在作者一贯的深刻和精彩行文的基础之上，作者又为生命的哲学打开了一道最为光明的路，在前方，那颗智慧的星子，正在绽入恒持与灿烂的光芒！

杜永生

《在天堂间迁徙》一文，初读时，对于天堂与迁徙还真的有些疑惑，殊不知，读完之后，感慨良多。这是作者对生命的一次有意义的诠释。从而，在字里行间始终流溢着的是对逝者的追缅与虔敬。不管是离你现实多近，还是离生活很远，这种心境的触发乃至抒发都是惬当自如的。天堂，有两处，一处是子宫，是我们降临在这个世界上的源头，它是一个天堂。另外一个天堂，等在我们生命的尽头，中途必须经过坟墓这个驿站后才有机会抵达。我特别注意文中的几段关键话：“对逝者的虔诚和尊敬，说到底，就是对天堂的虔诚和尊敬。”、“还得要继续迁徙。在天堂之间。”、“他们栖居在书本里，以文字的痕迹形式，一次又一次接受我们的访问，让我们发现他们的身影。”、“读一本书，就是访问一座亡灵的天堂，还有他们进入天堂的不同痕迹。”、“我们的人生之路，就是我们在迁徙中不断访问天堂的过程”。开阔的思路言道，缜密的思维逻辑，蓄锐的及锋而试，使得作者在书写时自始至终保持着一个连续而清醒的过程，最终的目的就是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天堂。好文。精华支持！

季大相

生命的天堂,说到底,是人的一种心灵的自我宽慰.生命是珍贵的,失去了生命,一切归于尘.从敬版的文字中,读出一种生命哲学的意境,灵魂在文字中游走,对亡者的一种怀念.对于灵魂,有人信若神灵.我有一个亲戚,其父去世下葬时,他携子在坟前念念有词:保佑我打麻将多胡牌,买彩票中大奖等等,可笑之极.敬版的文章,唯美,透出哲学之美.学习并问好!遥握!

杜永生

提上。

乔举平

对逝者的缅怀，感悟至深，穿越灵魂的好文！

洪水河畔

读一本书，就是访问一座亡灵的天堂，还有他们进入天堂的不同痕迹。当然，我能够访问到的天堂，都是别人的天堂，不是我的天堂。但我一点也不悲观，甚至有时候还暗暗喜悦，因为我在别人的天堂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这点太重要了。别人的天堂，给我提供了一个清凉的参照体系。依照他们提供的参照指引，我的灵魂，极有可能会在我迁徙的尽头和别人的天堂之间，找到属于我自己的天堂。

别人的遭际或影子就是自己的参照系，深刻的文字，慢慢细品，很有道理。欣赏问候！

房子

天堂是一个通道，通向那些超越凡尘的地方,一如作者所说：读一本书，就是访问一座亡灵的天堂，还有他们进入天堂的不同痕迹。当然，我能够访问到的天堂，都是别人的天堂，不是我的天堂。更在于通过这样的参照体系，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大概是最重要的所在了。

石丁香

书页是一扇门扉。一行文字就是一条痕迹。书本身就是一间放大了的有门扉、没屋顶和围墙的房子。读一本书，就是访问一座亡灵的天堂，还有他们进入天堂的不同痕迹
敬版文字处处闪着哲理的光辉，开卷有益。认真学习，真诚问候！

琴若雨

        标题很别到，文本对陵园的场景描写细腻、生动，现场感很强烈；对生命的诠释有个性且深刻，透视得清晰，联想丰富、深远，喻意绵延，哲学的思辩色彩浓郁。

[ 本帖最后由 琴若雨 于 2010-6-19 11:05 编辑 ]

刘满园

功力扎实，很有理性。

敬一兵

原帖由 杜永生 于 2010-6-18 07:43 发表
先记号，慢慢欣赏着。问好！

期待你的点评意见！

立青

迟来欣赏敬版的美文，问好！

王九峰

读别人这类文章时，总感到有点故弄玄虚，敬版的沒有那种痕迹，行文流畅，说理清唽，流转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