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川媚 于 2021-4-7 15:34 编辑
茜茜是我的忘年交朋友——之一。我从大学哲学教授的职位上退休在家有十年了,除了旅游就是读书写作,结交些文学团体的文朋诗友。 我在本城有一些印象深刻的文友,茜茜是很特别的一个,开朗中有些忧郁,坦率中有些矜持,单纯中又有些深刻。 我的朋友中再没有像她那么弱小的女人,也没有像她那么坚强的女人。红颜薄命,在我看来是个过时的词,也是个高贵的词,至少主人公也要像陈晓旭那么美,又像林黛玉那么短命。请原谅我直言无讳,我无意冒犯任何一个美女。 茜茜是个现代女人,有一种底层生长的顽强和压抑不住的生气。大冬天的,她来我家,骑车也不用披风,穿衣也比较单薄。年近半百的人了,像个小姑娘一个系个马尾巴,长长地摇动起来,整个人似乎都在摇摆,倒有几分女人味的缥缈风情。 茜茜是个惜福的人。她跟我约定了时间见面的时候,总是克服自己的一切不适,没有一句抱怨,按时出现在约定的地方。我说什么,她总是赞同的时候多。但说到社会新闻时事的时候,她却总能坚定地表达自己的草根立场,不像我已经越来越变得中庸和平庸。 善良的人吧,总不会害人。我说。 你不害人,就要被人害,那不然为啥说人善被人欺呢?她说。 但她从来不会做对不起朋友的事。我们交往几次之后,我就对她做了这样的判断。她的气质冷静、干炼和沉稳,像风中的秋树,带着几分色彩,也露着几分枯索,既不会刻意地迎合,也不会刻薄地讽刺。她对朋友能保持最基本的尊重,但是这尊重里有审视、疏离和隔膜。 她是很有亲和力的,好看的虎牙,开朗的微笑,标志着她的好人缘。但我并不想跟她太靠近,因为我多多少少曾经碰触过她思想的棱角。 她的样子像狗尾巴草一样柔弱,她的内心又像野草一样富于穿透力。我敬重她的自我,也喜欢她的柔弱。柔弱不是单纯的纤小或软弱,而是包含了纤柔或者温柔的女性气质。有一次她来我家,我看她跟我孙女的个子差不多,就把孙女穿不过来的新衣服拿出来给她试穿。我孙女个子窜得快,才十岁就接近一米四。她穿上那件毛线衫,还正合适,开心得很,叫我给她拍照,然后一点也不矫情地欣然接受。我牛高马大的女儿单位发的一件大号牛仔衣,我也拿过来送给她儿子:“要是不合身,你就帮我丢一下吧。反正她不穿,见一次还抱怨一次。所以我还不如帮她送人。”她心领神会、大大方方地“嗯嗯嗯”地直点头。信任和爱护的感情就这样在授与受的关系中加深了。在平衡关系的时候,如果一个能够给出,那就需要另一个能够接受。能扮演一个接受别人好意的人,我觉得也一定是个善良的人。 朋友在一起,沉默是没有理由的,但是总有一个喜欢讲述,一个喜欢倾听。她是喜欢讲述的,她也许需要操练语言;我是喜欢倾听的,但并不是说我不需要操练语言。我的语言是死的,是文字的,它们会呆在白纸上或者电脑屏幕上,它们不是生活的,从心里涌出来流动到风里去的那种,我不好意思把它们说出来。 或许因为我们之间十二岁的年龄差,还因为我老年生活的空闲,所以她对我的邀约有时是主动的。她喜欢对我讲述自己的事情。讲述不需要目的性,只是一种倾诉或者寒暄,表达出一种越来越了解而且亲近的意味。 茜西是有家有房有孩子有工作的人,这样四有的人,并不新鲜,我也是。可是她一直生活在底层,而我要比她站得高一点。想起她的时候,我的记忆奇异地回到了壶口瀑布,我仿佛是坐在飞机上掠过烟雾弥漫的黄河,却恰好透过舷窗看见了她,她仿佛是那个被壶口瀑布的水雾笼罩了全身的人。我并没有丝毫想要俯视她的感觉,恰恰相反,我觉得只要是了解她的人,都不自觉地要对她加以仰视。 她是朋友的朋友,后来跟我处成了彼此知根知底的朋友。她大概是属牛的,还可能是牛类中的苦力,比如牦牛吧。她一辈子脱离不了打短工的命运。 刚刚认识她的时候,就听她讲过自己的身世。一个人只要还活着,身世是不打紧的。我那时候是这样肤浅地想。作为同城的写作者,我介绍她去全国唯一一个计酬水准较高的网站中财论坛发表纯文学作品。可是她好像一直都很忙,去论坛的时间并不多。 她不只一次地说过,自己最大的不幸,是从小没有读什么书,因为家里的事情使她没有读成高中。打工的时候全国流动,每次挣下点钱都存不下来,总是被一场疾病给一淘而空。 当初听到她这样说,我的痛心大于震惊,仅仅作为一个听者,我的心也那么痛。穷人多么容易失去自由啊。为了生存,穷人不得不拼了命去挣钱。这样一个个子比我还要小许多的女人,因为没有文凭只能落入打短工的泥淖。长期透支体力,她不生病才怪呢。她的命运就是这样一个怪圈,她自己早已意识到了,她还居然说出来了。我佩服她的勇气,也感谢她对我如此坦白。她自身所经历的一切工厂流水线生活,通过她的讲述,都真切而深刻地印入我的头脑。我明白了她讲述的理由,过去的苦难一经讲述,可能都会变得云淡风轻,不再那么沉重了。讲述就是要与朋友分担,幸福的人无话可说——对这个说法,那一刻我终于懂了。 “你这么丰富的社会经验,为什么不写出来呢?” “小时候没读过多少书,现在又没有什么时间写作。但有时苦闷之极也只有写作可以发泄。” 听她这样从容地说到写作,我内心又有一种被触动的感觉。写作,在我心里,是不是已经变成了奢侈品?我这样的人,有时候都觉得写作是奢侈的,追求文学要付出不可想象的代价。可是,一个自学写文章的人,一个被生活消耗得只可以喘一口气的人,能够自然而然地说到写作,把写作作为救命稻草,岂不让我汗颜?难道文学反倒成了穷人的鸦片? 那时读到过她发表在县级报刊上的几篇文章,写的是生活感悟,自己卖菜打工的经历。我很欣赏她文字底下那种无法忽视的生活气。扎实的生活,就是文字的力量,感人的作品是矫情和虚假不来的。 她的好学精神就让我感觉需要仰视。她自费订阅《人民文学》杂志,真是我见所未见的一个家庭妇女。刚认识她的时候,还跟她交流过书籍。人民文学发表《软埋》的那一年,我借她的杂志来看完这个小说的。她还说自己在网上认识了两个网友——他们的作品我都读过,其中一个还是文坛巨擘。她对我谈话从无防备,像少女一样心思单纯。但是她鞭挞社会乱象的时候,思想深度却是我所不及的,那样的时候,我倒像返老还童,变成了一个无知少女。 今年的八月初,桂花忽然香得要命。周六是八月三号,我一天没有下楼,晚上便约她来江边走走。教师节前一夜我们去逛了新世纪,我发现她对于服装的审美能力,又大有进步了。她能够直觉一件衣服合不合乎我的气质。比如有一件棕黄色的过膝大衣,有腰线的,她说看上去有点臃肿。她这一句话就点醒了我。小个子不能穿太长的衣服,不然都像斗篷,只能在家里随便穿穿,平时穿出去绝对把人显得没气质没精神。后来我就买了件刚刚过膝的风衣。另一位女伴买了一件连衣裙。茜茜什么也没买。她在超市上班,或许她是以卖出产品为快乐的吧,但我知道她其实是舍不得花钱。 走在滨江路上,她说正在想着换个工作,因为今年的市场因为疫情十分疲软,城里的最大连锁超市卖奶粉压力太大了,越是卖不动,分配的任务就越重,而且要求一个月要开发新客户上百个。她说今天上午去加班,几乎没有卖出什么,但是要去发微信朋友圈。今天搞活动,上午宣传起来,下午生意才来。 我们江堤上的这段风光,因为桂花树而变得更加可爱,晚上在堤上走路的人很多,还有些人赶路一样急,她紧靠着栏杆走,我靠着桂花树那面走的时候,行人老是撞到我的胳膊。我觉得走得有些辛苦,就在桂花树下的木凳上坐下来,跟她聊聊天。 我敞开心扉说话,有一种深沉的平静,四大皆空的感觉。我们之间没有沉默,总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连走路的节奏都缓慢下来了,何况别的事情上面呢?” “现在很容易感到累,做一会就想休息。” “孩子的事情你千万不要操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嘛。”她以自己的儿子为例,叫我不要总操孩子的心,一方面给自己压力大了,另一方面又根本不解决问题。 她打开手机给我看母子合影。她儿子一米七六的个儿,自己开了店搞汽车维修,婚期也已经定下来了,一切都靠他自己搞定。这样能干的儿子,供养她都是完全没问题的。她总算是苦尽甘来了,所以才有心情来安慰我吧。 “女人普遍比男人努力,但是女人都不如男人幸福。” “我这个人命太不好了。八年啦……”她又开始感叹自己的命运。我又一次感到震惊。命运这个词,可非同凡响,势若雷霆的。我年轻时,在动荡流离的岁月里,也常常念及命运,思考命运的转折,祈祷命运之神的青睐。但人到老年,命运已定,无话可说。 因为夜色深沉,我看不到她头发上的白光。我们都老了,而她的心比我这个老者还要老十岁。她用自己在小区进出受到刁难的事情,感叹男人入狱前后的人情冷暖。 过去,他开出租车,脾气好,来接去送。现在在狱中,如果能够完成每月的狱中工作,可以管饭。快一年了,一次也没见过,只每月在固定的一个日子里打电话来。 “有时候很想写东西,打字的时候眼泪吧嗒吧嗒地流,写完了,也就流完了。”她讲述的场景如此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我终于感觉到了一种非人间的意味。悲莫悲兮生别离。别离倒也能够忍受,不能承受的是生命之轻,道德之重,情感之重吧。 我是不看武侠小说的人。我不相信成年人的童话。我现在读小说,已经不是为了相信而是为了批判。男人是喜欢武侠小说的,这说明他们其实缺少理智,他们是太过自尊的,所以才说些类似抑郁症患者标配的话。大仲马在《三个**手》里面曾经告诫人们不要向人倾诉:“你将来有了伤口的时候务必好好地遮掩住它,沉默是不幸的人的最后的喜悦;请您不要把您的痛苦的痕迹泄漏给任何人,一条鹿受了伤,就有许多蝇子叮出它的血,我们受到痛苦折磨就有好奇的人吸出我们的眼泪。”可是,我看明明是倾听者想要掉眼泪,讲述者哪怕只有自己一个人,她也忍不住要掉眼泪的,不幸者的眼泪,跟任何人无关,爱讲不讲。 “不告知而判刑是不人道的。孔子都有这样的思想。他是因为无知,况且是诬告,怎么会判那么长呢?” 说出这话,我感觉自己也变成了最无知和最无用的人。我早就知道她家这场变故,但我根本没有帮过她什么忙。我不是一个自以为了不起的人,老是幻想着权力和金钱,当然也不会以为自己对别人负有什么无法推卸的社会责任。我也不会轻易否定自己,用思想家教给我们的哲学来讲,黑暗里涌现光明,思想的平庸里藏着生命的伟大要素。虽然我想出各种思想宽慰自己,但是一阵仿佛穿透灵魂的颤栗,还是像不曾提防的乱箭一样暗暗地洞穿了我的心。 “法官也说过,他是没有犯罪动机的。我想,他只是不知道坏人会有多坏,他读书也读得太少了,脑子在这件事上就不够清醒。为了要回百多块钱,居然中了人家的圈套,换来了八年的牢狱之灾。这世界哪有事实和真相?”她心里有说不尽的委屈,“后来被举报的事实都能变更了,说的是被盘查,也就说成是警察的功劳了。” 谁会生活得如此沉重,在朋友面前总是叹气说:“我的命咋这样不行呢?” 我的泪也几乎要泉水一样喷出了。每每只有打岔,分散她的注意力。 今晚我写这篇实录的动因,是要记下她的童年和心境。之前,她从来没有对我讲过她的原生家庭。如果我这次不立即记下来,可能转眼就忘得干干净净。我的记忆老会失灵。但说实话,只要是我听到过的信息,当它再次出现,我总能辨认出来,我的直觉是很厉害的,我更相信我的直觉。 “我真是个很不幸的人。一直在挨饿。到现在也很能挨饿。儿子一岁多就没奶了。我挨饿,她也挨饿。给儿子吃了一段时间奶粉,有一天在医院碰到一个三岁的孩子眼睛上有白膜,家长就说是吃了那个奶粉的缘故,那孩子后来做了手术取了眼睛里的白膜的,我也再不敢给儿子吃奶粉了,就吃米糊子。没想到他天天挨饿,靠别人接济居然还挨过来了,后来又吃了些牛奶,长成了个高个子,我都不愿意跟他走在一起。 “我从小也挨饿惯了。1981年计划生育抓得紧。宁死十口,不生一个。妈生了弟弟后,家里就弄得更紧张,找不到吃的。我的上面还有个姐姐,二十多岁就死了。姐姐生了一辈子的病,每年秋天就要去医院,一直要住到春天。我妈是填房,爸的老婆是上吊死了的,我妈不知道,在家里的逼迫下就随便嫁过去了。姐姐一病,人家就后妈后妈地说闲话。我爸是个没担当的男人,只会惹事,惹了事就跑,只有妈来负担损失。妈每天心情都不好,就只有拿我出气,总是骂我呗,现在却基本上是我在负担爸妈的生活。只是我家里人出事之后,弟弟才主动开始负担爸妈。有句话说得好,有的人用一生来治愈童年,有的人用童年来治愈一生。我是后来结婚过后才治愈了童年的。” 这个花香浓郁的夜晚,她好像更有了无限的伤感,说起了给她治愈童年的人——狱中的丈夫。她说:结婚过后,他像守着财宝一样守着她,像守着自己窝的抱鸡母。她讲这番话的情形,让我感觉到她内心深处的浓情蜜意。真的是这样,你看云时很近,你看我时很远。有时候,距离反而拉拢了人心。有爱的人,他们是不愿意彼此放弃的。爱总有根。爱在远方,也能自己生长。 我总是要牵强地说到爱,这虚无飘渺的感情。因为我无法否认,爱是人们心头的太阳、宇宙、庙堂、家。一个人的到来是因为爱,一个人的幸福也系于爱。 语言如何能够满足别人的心?那就是写作,不停地写作,孤独地写作,悲壮地写作。我希望她最终有一个心灵的自觉,或者命运的开悟,能够凭写作治愈一生。对于一个写作者,写作是命运的起点和终点。 一个人的八年,可以发生很多事,但愿从今以后只有好事,足以冲淡她前半生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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