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一串闷雷,将最后一点星光震碎。 一切都彻彻底底黑了下来,黑到并肩同行的大脚和冬来没了影像,只能听到彼此带着兴奋和紧张的呼吸声。 1990年的校园,还没有正规的大门,更不用说明亮的路灯了。我们停在教学楼和办公楼中间,周遭全部被笼罩在黑暗中,包括我们几个高一男生的身和心。 “老规矩……”大脚的声音在暗夜中冒出来,极像一个积年的贼在给同伙发暗号。早已准备好的——冬来从裤兜里摸出三根松树枝,触手光滑,那是用小刀削过又用砂纸打磨好的“道具”。 两长一短,我把树枝倒过来对齐,攥在手心里,抽吧。 轻车熟路,两只手在黑暗中摸了过来:手指粗糙如树皮一般的是大脚,他经常帮家里干农活;胖乎乎的手是冬来的,独生子的伙食总要比我们好一些。 树枝被抽走了两只,剩下的我已经知道了,短的那只——我“中彩”了。低低咒骂一声,摸黑向左前方蹭去。那里是老师们的办公楼楼下。楼里还有几盏灯光,临近的时候已经影影绰绰能看到些影子——不用细细辨认,我们也知道那里并排摆着五辆自行车,最左边的“大金鹿”是高良玉的。这些都在白天做了详细的“侦察”,高良玉的车子气必然会被放光,这个结果已然提前预定,只不过是由谁来操作罢了! 就像演练好的那样——冬来落在后面,实际上是在观望有没有下晚自习的学生过来;大脚则轻手轻脚地迈上了台阶,在办公楼的门口踅摸着,其实他是在提防哪个老师会突然出来。当然,我们最主要是防备高良玉,他可是经常要到班级里巡视的。 看着大脚有点紧张的样子,我尽量做出平静的姿态,挨到左边第一辆车子前,摸了摸后车座,往下摸到了挡泥板,再往下,手指顺着车圈滑动着。我明显感觉到了指尖被灰尘和淤泥包裹住了,高良玉——这个有洁癖的数学老师,平时的车圈都是锃光瓦亮的,现在也像它的主人一样,要“堕落”了吗? 但是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几个早恋的小男生个个都是重色轻友的,高良玉这个大男人也不过未能免俗罢了,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高某人还不是英雄。 我摸到一个凸起的部位,是它了。我轻轻地左旋,逆时针方向,“呲——”的一声轻响,细微而悠长,几米外的大脚都不一定能听到气门心在撒气。我的耳朵享受着报复的快感——却不知道是在向高良玉报复还是在向他的女友报复。 我们都知道,高老师那位“文艺范儿”的女友从省城来看他了,目光对视时含情脉脉的。 我们都知道,那个漂亮的女人已经帮他开好调令了,两个人争论了几回,哭天抹泪的。 我们都知道,待我们最好的班主任老师,要离开这个小地方了。 我们都知道,今晚高良玉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十点钟下了晚自习,他将骑着自行车去火车站,那里有送行的人,也有等他一起远走高飞的人。 雨点落了下来,我们都在等着下课的钟声。雨在下,有同学提前离校了,有老师到点下班了,那四辆车的主人都冒着雨骑着车走了。而高良玉,一如既往地来到了班级,习惯性地要问问同学们还有什么问题。五十多双眼睛默默地和他对视,高良玉张了几回嘴,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班长站起来颤颤说了声,“下课!” 班级里稀稀落落响起了几句“老师……”而再熟悉不过的“老师,再见”——却没有一个人能喊出后半句来。 雨在下,高良玉冒着雨往外走,走得很慢很慢,身后洒下一片细碎的啜泣声,我们几个男生走在前面,在办公楼微弱的灯光下看着他笨手笨脚打开车锁,骑上去时顿了一顿,动作很吃力,很滑稽,但还是骑着走了…… “你到底放没放光?”大脚小声问。 我低骂了一句:“滚!” 后来,后来听说了很多版本。有人说高良玉发现车带没气了,他又不舍得扔掉车子,结果一路推着去车站,误了火车;也有人说高良玉骑着没气的车子半路上摔了跟头,所以第二天给我们上课时,脸上抢掉了一块皮——传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依然是我们的老师,而那个女友,就此劳燕分飞。 两年以后的高考,我们班的升学率破了学校的纪录。很多年我们三个一直以那个夜晚自得,经常在同学聚会的时候跟大家邀功,“要没我们,高老师早就走了,你们得有一半考不上大学的!” 我们每次这么说时,都会掀起聚会的高潮,有时连高老师也会跟着嘿嘿地笑。今年聚会,也是计划着要给高老师庆祝66大寿的。有同学在微信群里转发了一个女作家的文章,讲了40年一个雨夜,她的第一任男友赶到了火车站,只跟她说了一句话:他受不了那些孩子含泪的目光,他离不开这些爱他的孩子。 在文章下面——她晒了两个人当年的合影。我的眼泪哗哗地就流下来,也像是下了一阵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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