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肉香在吴镇上空飘荡。
自从第一家狗肉馆开张以后，“天上龙肉、地上驴肉”就变成了“地上狗肉”。人们对狗肉的渴望如同蒸腾而飞的五彩泡泡，眼看着它在眼前晃，有声有色，不知何时“啪”地一下炸碎，即便碎了也没有凭空消逝，仍要化作千百个新的泡泡重新升空。
但15元一盘的价格，还是让1990年的吴镇谈“狗”色变。贵，太贵！盘小肉少，一人分得一筷子，没等吧唧到滋味，盘子已经见了底。
于是进出狗肉馆的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普通百姓最多喝碗狗肉汤，但就算喝汤也能对外渲染出那异香扑鼻的境界来。隔壁的支小军就是渲染者之一，担任学校保管员的爹领着他去过狗肉馆，所以他的描述形神兼备，引得旁听的人都成了一群饿狼，馋涎欲滴的样子吓坏了我家的花点，这条四肢漆黑后背有片白毛的小狗呜咽着往我大腿边挤，可怜巴巴的小眼神让人心酸。我骂他们，都得馋痨了，要敢吓唬花点，我就先炖了你们！
支小军嘿嘿笑了，花点不能吃，上饭店又没钱，想过瘾只有一招了——打狗！
吴镇养狗人家不多，但野狗就像是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是有的！被狗肉香熏昏了头的少年把体内热血充分点燃。支小军坐阵指挥，栓柱提供麻袋，东来家有闲置空房，那口大铁锅自然派得上用场，胖猪家种了葱和蒜，就让他研制“蘸料”……一切有条不紊，最关键的一环浮出水面，谁来打？
支小军说，这伙人中数我的肌肉发达，强壮有力；支小军说，这伙人只有我养过狗，熟悉狗的习性；支小军说，这伙人中数我胆子大，遇事沉着冷静。
支小军说一句，大家跟着嗯一声，这些赞誉鼓动了18岁少年的斗志，打条狗多大点事！我来！
支家的后园子成了长驻之地，铁门闩成了杀伤性武器，园子里一堆又一堆的石料成了假想狗。刚开始几棒子下去，石头蹦出火星子，铁棒荡起老高，虎口震得要绽开，每当我揉着手叫疼的时候，花点都会怯怯地看着我，轻轻叫两声，那眼神中充满了怜悯。我们造出的声势终于惊动了支小军的爹，他爹用小推车推着石料进来，厉声追问怎么回事？
待听到“打狗”字样，他爹眼神亮了，摇头笑我们真是生瓜蛋子，啥都不懂。他爹接过铁门闩，右腿在前、左腿在后，举起铁棒抡圆了，暴喝一声“开”，石头被打掉一块茬，而他的双手安然无恙。
瞄准了，棒子下去，腕力往回收，打得再狠也不会伤了自己。他爹为自己出色的示范得意着，说狗鼻子往上到脑门处最脆弱，棒子削上就没个跑，最后说打着狗要分他一条狗腿。
“开！”
当我瞪圆了双眼，大吼一声，把一块方方正正的石料打得狼藉不堪时，花点吓得躲到一边，那几个人却兴奋极了，说我这一棒下去准能把狗的天灵盖削碎。
万事俱备，只欠狗肉。从冬至那天起，我们相约在河边，五个人沿着两岸走。说是踅摸狗，不如说是天南海北地胡扯，扯男女同学的绯闻轶事，扯老师间的勾心斗角，还扯到支小军他爹被校领导约谈了，警察也介入了，调查学校的工程材料丢失情况。扯到这上面时，支小军总是骂那些造谣的人该杀。一晃半个月过去了，连条狗影子都没有，支小军越来越没兴头，时来时不来，去找他时，支家的大门也经常关得死死的。到后来天气渐冷，河水都结了冰，寒风吹得人心涣散，连对狗肉的幻想都没那么完美了。
那个月圆之夜，一切的幻想重新呈现在脑海中。那天支小军早早就来了，极度亢奋，一路高骂，骂校长副校长，也骂管后勤的办公室主任，还骂警察不敢抓大鱼只敢惹虾米，在这声声谩骂中，一条狗出现在视野里。冰封的河床上有一堆垃圾，那条狗正在找着什么。黑狗，形体修长，然而它在我们眼里已然暴露了筋腱和血脉，已然是一锅被褪了毛剥了皮炖得稀烂的香肉。五个人便爬下堤坝，慢慢靠拢，对黑狗形成了合围之势。
也许太饿了，狗没有意识到危险临近，自顾自地啃着什么。月光漫下来，普照大地，洒在雪地上泛出微光，洒在狗的后背上衬出一片白色的柔光。不知怎的，我竟感受到了那种发自肺腑的柔和，我希望月光一直这么照着，那条狗一直这么吃着，兄弟们一直在河面上吹着风，我放缓了脚步，这一刻的时间慢下来、停下来才好。
然而狗终于警觉起来，想拔身逃跑却无路可逃。支小军拿着石头砸向狗，栓柱提着麻袋抽打着，东来和胖猪小呼小叫，目的只有一个——让狗奔向我这边，然后由我举起铁棒高喝一声——“开”！
黑狗奔我而来，而我早已下意识地摆好了姿势，就像我练过的无数次那样，右腿在前、左腿在后，这一棒就算是闭着眼睛，我也能准确地砸在狗鼻子上方，所以大家几乎是提前欢呼起来，看着我把铁棒抡圆了……脚下一个趔趄，事后我说踩到了冰棱上滑倒了。黑狗就这么从我身边蹿过去了，跑得无影无踪，惹来身后无数诅咒和嘲笑。
那天晚上，我在众人的嘻嘻哈哈中，愉快地往家走。一路上，支小军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到了家门口，他双手攀住障子，双脚一蹬，跳进了院子。我看到支家的大门关得死死的，门上贴着两张交叉的封条，像老师在作业本上打了一个大大的“X”字。
我家门口，传来了两声脆生生的“汪汪”，漆黑的毛色上闪现一片白，花点出来迎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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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6-11 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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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6-11 1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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