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水如空 于 2021-9-10 09:40 编辑
心,这个东西很奇妙。在人体的重要器官中,是唯一不需要大脑指挥就能够跳动的器官。又因心长在人身体中间的部位,成为人所有脏腑乃至整个人体之“中心”也就是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所以《黄帝内经·素问》认为:“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荀子》中也说:“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
不过心再怎么厉害,也只不过是一块肉而已。一个猪心,一个牛心,无论是煎炒烹炸,也吃不出个“神明”来。至于人心,《水浒传》里锦毛虎燕顺他们倒是吃了不少,可终究还是个强盗,“神明”上一点儿也没见有啥进步。
不过这个“心”字的含义倒是由这一点逐渐扩展开来,并逐渐离真正的“心”越来越远。
心,是一个典型的象形字。《说文》中解为:“心,人心也。在身之中,象形。”看早期文字中的心字,简直不能再形象了。不但心室心房分得清清楚楚,甚至四根主血管都清晰可见,分明就是从人体内取出的一个活生生的心脏。只是后来经过小篆、隶书、楷书,才逐渐脱离原形,成为现在一钩三点的形状。《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师父须菩提祖师住在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灵台、方寸皆指心,而斜月三星,则代表了心字的一钩三点。当然,按孙悟空的出生时代,心字基本还没有演化成如后来楷书的样子,所以“斜月三星”并不成立。但那只是小说家言,不必细纠了。
心由于在人体中心,所以就有了“中心”的含义。邵庸诗“月到天心处”,就是指月亮到了天空的中央。又由于古人认为心既然在人体中央,有如此重要的地位,所以关于思考、情志等活动都源于心。所以心字又代表了种种心理活动(由“心理”一词可见一斑)。孟子说:“心之官则思。”实际上,古人未必就不知道思考和大脑有关,这个“思”字就是从囟,从心,上边一个脑袋,下边一颗心。似乎心脑相通才能完成种种思维活动。而现代心理学则认为,思考基本可认定是源于大脑,但情绪等心理活动是否完全与心脏无关,尚不能断言。
正是由于古人把心看成是“神明之主”,主管各种心理活动,所以,任何一种心理活动过度,都可以伤到心神,《黄帝内经·灵枢》云:“愁忧恐惧则伤心。”
不过在古代中国人的心目中,心的功能大致也就是如此,一则是那颗肉心,二则代表各种心理活动。真正把心的功能扩大到极致的,是宋明两代的“心学”,其代表者是陆九渊和王阳明。
宋代大儒们创立了“理学”,而“理”是什么,一两句说不清楚,恐怕北宋五子们自己也没法如“牛顿第X定律”一样给出一个清晰的定义。而陆九渊则聪明得多,说不明白就不说,直接绕过云,弯道超车:“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心人人都有,所以理也就无处不在,这就简单得多了嘛!关键还不在于,不只这颗心人人都有,而且还其小无内,其大无外。一颗心不过拳头大,可是行动起来,却可以顷刻之间“思接千载”,或者直接飞到“千里之外”。由孙悟空为代表的“心猿”,一个跟头就可以翻到十万八千里。所以,心的外延便无穷无尽了。
如此,陆九渊便可以在这一基础上任意扩展,大胆地说:“宇宙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照此说,我们的心也是宇宙,可能只是没有人家的大,是个“小宇宙”而已。其原因就在于我们的“心”量,相比之下也小得多。正所谓“心有多大,世界便有多大。”“人心至灵,此理至明;人皆具有心,心皆具是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往古来今,概莫能外。所以要想明理,根本不用向外下功夫,只要“发明本心”即可,甚至连儒家经典也不用学,“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 到了王阳明那里,表述得就更加清楚:“心即理也,心外无理,心外无物,心外无事。”“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甚至天下万“物”都只是由于“意之所在”而存在。比如:“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既然“心”里什么都有,所以,无论是做学问,还是修身,都不用向外去求,都是本身就具备的。“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心学,作为宋明时期一个重要的哲学流派,与以宋五子,尤其是朱熹为代表的理学分庭抗礼,看起来是独辟蹊径,提出了有异于前儒的思想。而究其实际,不过是拾有唐以来佛教禅宗的牙慧而已,其本质上并没有什么新意。甚至这个“心”字,都是源于禅宗赋予的新意。因为中国古代的诸子百家中,心字并没有如后来那样广泛的含义。 儒家的代表思想,孔曰“成仁”,孟曰“取义”,鲜及“心”字。即便被视为陆王心学的鼻祖的孟子,可以引用的有关的语句也只有这么一句:“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但至少孟子还强调“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没有像陆王那样,认为心里本来就什么都有,甚至装得下一个宇宙。 至于道家,老子说的“涤除玄览,能无疵乎?”也是讲要净心。而庄子说的“心斋”境界,则是“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说的是“唯道集虚”,和“涤除玄览”相近,并没说心里本来就什么都有。 而汉传佛教的禅宗,尤其是以六祖慧能为代表的南派禅宗,则把这个“心”字的含义无限扩大,至少是给陆王心学提供了可供借鉴的完美范本。而启发了慧能,建立一套“顿悟”禅法的,则是被其大肆宣扬倍受推崇的《金刚经》。 在此,我们再引出一个字“性”。本来,这两个字是有区别的。《中庸》言:“天命之谓性。”《注》中说:“性是赋命自然。”《庄子·桑庚楚》曰:“性者,生之质也。”孟子也有“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之说。 程朱学派则认为,“性即天理”,而“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两者的区别显而易见。 然而在禅宗,乃至后来的大多数儒学家们的著作里,两者已经混用了。心,就是性,性就是心。所谓“明心见性”,明心与见性,其实就是一个意思。性,或者叫“自性”,也即“一心”,只是惠能发明的一个新名词,大致又可以释为“佛性”,或者叫“法性”“实相”“如来藏”,《大乘玄论》称“经中有名佛性、法性、真如、实际等,并是佛性之异名。”《涅盘经》也说“佛性有种种名,于一佛性,亦名法性、涅盘,亦名般若、一乘,亦名首楞严三昧、师子吼三味。”便如小品说的傻子知道他岳父就是泰山就是老丈人时的反应一样:小样不济,还仨名呢?我们也没有必要细究这些同义词的具体内涵或细致区别,大致只要知道就是表示每个人本来就存在的和佛一样的一些本质的东西就可以了。 正因为本来就有,所以就不用向外去学(不用和老师学,也不用和书本学,更不用下功夫去修行。)代表性的就是惠能的名言:“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还有更简单的句子:“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须坐禅?……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 对比之下,我们不难发现心学和禅宗理论的相似之处:陆王说“心即理也”“圣人之道,吾性自足”,惠能说“何期自性,本自具足”;陆王说:“宇宙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惠能说:“自性能含万法是大。”陆王说“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惠能说“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王阳明说:“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惠能说:“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两者简直如出一辙。而惠能在前,陆王在后,宋明佛教盛行,陆王对佛教都有涉猎,借用其中理论也很自然的事情。 由此可见,陆王不过是将禅宗的某些理论换件儒家的外衣,再加入一些儒家思想,杂糅成了所谓的“心学”。不同的只是,他们对禅宗的理论只是“合则用,不合则弃”,他们吸取了其中不向外求,本来就有的思想,而摒弃了其中“性空”思想。也就是说,心学的“心”里充满了“理”,也包含着整个宇宙。而禅宗的“心”其本质却是“空”。《金刚经》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惠能则说:“世人妙性本空,无有一法可得。自性真空,亦复如是。”两者在这一点上有着根本的区别。所以,禅宗是出世法,心学是入世法,陆王只是“师夷长技”,用惠能的理论来包装儒家的“修身”之法罢了。
不仅如此,王阳明更能用惠能的理论来解释儒家经典,为自己的观点作证。比如;“良知者,孟子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是非之心,不待虑而知,不待学而能,是故谓之良知。”认为孟子的原话意思就是是非之心是人天生的,“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根本上就是“本自具足”的意思。只可惜,他能找到的孟子原话大概也就这么一句,要弄出一个系统的理论根本就不可能。因为孟子说的是“人皆有之”,但却从来没说过人是“天生”就有的。 禅宗之所以在中华大地大放异彩,还是借了一干诗人的光。禅诗,或是诗中的“禅意”,无疑给诗歌插上了一双翅膀,使本来只能“言志”或“可歌可哭”的诗,拥有了更大的想象空间。但心学从根本上是奔着儒家“修齐治平”的目标来的,而这一空中楼阁,远没有拿块“敲门砖”打开科举的大门来得实在。所以其发展到后来,实际已是穷途末路。若不是当年明月一本《明朝那些事儿》把王阳明带火,恐怕今天的学子们已没有几个人知道王阳明的名字,至于陆九渊,就更不在话下了。 如今的“心”字,似乎又有了新的含义。《红楼梦》中,黛玉说:“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也说:“我为的也是我的心。”此“心”,当然与《金刚经》中的心有所不同。同样,今日之“性”更与惠能所说的性不同,如果非要解释,倒是与《红楼梦》中说的“淫”字相近。《红楼梦》中有两句诗:“情天情海幻情身,情若相逢必主淫。”情之与淫,对应着精神恋和肉体恋,本应该是一张纸的正反面,只是时下之淫,有许多是与“情”没有多大关系了。或者说,明“心”而后见“性”,方是正途,否则性乱了,若还想保留一颗“清净心”,无论格多少物,致多少良知,或者烧多少香、布多少施,结果都是徒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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