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冰峰雪鹰 于 2021-9-20 21:27 编辑
楔子 我是屯北村刘民宝的女儿，他这辈子只有我这一个。许多村里人的嘴里，都说我爸爸是个半傻半苕的人。我娘不用别人说什么，我自己都明白她真是个傻子。我不知道自己傻不傻，但我的老师好像不这样说。爸爸去世之后不久，我渐渐知道了一些爸爸的过往。
——已经好几天了，刘民宝坐在村头水泥桥的桥墩上，目光直直愣愣呆着，盯着手里的半截树根拐杖，跟谁也不搭一句话，半口食物也没吃，连茅厕也不去。从桥上走过的村里人，都像从不认识他一般，当是无用的空气，连半个好脸都不给。
“嗨，他五叔，还是我舍把老脸吧，小宝子那还是得你去劝劝。你瞅他老这样呆下去，用不上几天的功夫，他也会撂到这桥墩子底下，跟随那小国子去阴间了！小国子这事儿，怎么说也不能全赖小宝子，过去的就过去，你说是不是这理。”
平日爱管闲事的蔡老太找到老五叔，开口劝说了。老五叔的大孙子守顺牺牲在对越反击中，他是村里唯一的光荣烈属，村里人大都对五叔很敬重。这刘民宝也50老几了，可村里老一辈人，像蔡老太一样，见着谁都唤小名儿，成了称呼的老习惯。
“呸，他老婶子，你咋叫我张开嘴呢？我要是小宝子，就一头扎进河里去，捡个利索，哪还挂着老脸活到今日！小国子要不是因为他，能出那样的事儿吗？”
“他五叔，话虽是这么个话，可你也得瞅瞅小宝子，是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个傻媳妇，怎么着这户人家还得指靠他。再者说，小国子活着的时辰不常说吗，让大伙别跟他一般计较，老乡里乡亲的一村人，咱能顺溜点就顺溜点嘛。”
“哼，顺溜，啥顺溜？不去顺溜还能出这大事？再说，正经八百过日子的人顺溜顺溜，那没说的。可是像小宝子那样吊儿郎当、心眼歪斜、靠一根拐杖讹了好几年的人，你也顺溜他那犯得上吗？他把那老脸不当事，我是在乎我这老脸！”
“唉，我多少还算知道他的，这几年有拐杖靠拐杖耍赖。早先那些年，不是没拐杖靠傻媳妇耍赖吗？这都是说棺材外的话了，先走的人都不计较，咱们还计较啥呀？他五叔，你就看在小国子的嘱咐面上，多少去劝他一劝吧！”
“呔，要不是念在小国子先前交待过的话，把死人说活络了我也不会可怜他！唉，不知道咱周家上辈子欠他啥份子啊？”老五叔只得摇着头答应了。
老五叔佝偻着背，别别扭扭地跟着求情的蔡老太，拖拉着碎步子来到桥头。这村子里，同姓的和不同姓的，都能论个亲戚辈分，有情有义的都照着来。可刘民宝就是个大孬种，文 革的时候，他老爸是造反骨干，小时候就学不到好，活大半辈子了，跟谁都像是追债人似的，欠了他老鼻子的账。尤其是可恼的是，跟他那胡混瞎活的爹一般，这辈子就像只撒野的狗子，满到处放肆说人黑话。
老五叔见刘民宝盘坐在水泥桥墩上，低眉垂眼地瞅着清凌河的流水。他那又小又瘦的身板，畏畏缩缩的，他的心顿时就像糖果入嘴软化了。不过老五叔很明白，对这号人嘴功可不能软。他胸中的那口恶气还没散啦，还算赶上了好个时辰！
老五叔先是使劲儿哼哼几声，提了提气，伸着烟袋杆儿，冲着呆呆楞楞的刘民宝骂道：“小宝子，你没心肝的白眼狼！咋的，想寻死讹人啊，管用吗？要死就赶紧呆一边去，别把村里清凌凌的河水弄脏咯！故意来捣乱大家伙的清静！
瞧着刘民宝没发出啥反应，老五叔胸口那口气，霎时像窜出了烟，大为气恼地骂道：“你家伙的，手里还捏着这根拐杖呀，这些年头一瞧你这破拐杖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老五叔越骂火气越大，上前伸手去夺刘民宝手里的半截拐杖。
说来真是怪了，刘民宝那枯树枝般的手，却像铁箍子一般箍得绷绷紧，老五叔愣是没有夺过来。蔡老太也上来帮着老五叔拽拉，甚至把刘民宝整个人拽拉了起来，也没从他的手中拽过来一点，牢牢地如同粘在了他那只手里面。
翻了老天的盖了！老五叔的怒火喷出了嗓门，照着刘民宝的脸啪啪扇了4耳光，然后喘着气儿萎缩在一旁。蔡老太靠上前扒着刘民宝的耳根子，叫了他好几声小宝子小宝子，声音充满了温柔和慈祥，可刘民宝还是呆若木鸡一般。
蔡老太的脸色顿时羞红了，气性一来，也照着刘民宝的脸孔抽了一大巴掌。
或许蔡老太这一巴掌，抽到了点子上，刘民宝的脸上忽然抽动了一会，闭了好几天的胡子拉碴的嘴，终于发出了狼叫般的声音，泪水像小溪淌了出来，嗓门嘶哑带着抽泣地喊道：“小国子，好侄子，老叔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呀！”
“我的好侄子呀，是老叔犯糊涂害的你呀！是老叔这拐杖害的你呀！”刘民宝一边放声的哭喊，一边扑通一声跪在了老五叔的膝盖下面，泪水汩汩地滚落下来，手里的半截拐杖握得更紧了。
瞧刘民宝萎缩着身子跪在自己面前，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老五叔想上去多少拉扯一把，可是试着起身却直不起落下老寒腰的腰板。附近的几个半老人听得了动静，啪嗒啪嗒地跑了过来，见到那个尴尬的情景，当即走上前去连拖带拽、连劝带骂把刘民宝从老五叔面前拽开了。 然后，几个人一边发着责怨，一边夹带地搀扶着，推推搡搡地将刘民宝弄回了他家里。
他媳妇见几个人带回了老头，也不对他们说声谢谢，只是一股劲儿地嘟囔着，抱怨老不回家的老头。那几个半老人把刘民宝搡到一张破椅子上后，再也不瞧一眼甩手扭头就走了。他媳妇从灶房里端出一碗小米红薯粥，一把塞到了老头手里，不停地叫到：“吃了，吃了可好吃了。”
或许刘民宝的肚子饿得麻木了，待到他闻见小米红薯粥的香味，饥饿的知觉顿时苏醒了。他端起碗扬起脖子，张大口把粥倒进了肚里。喝完一碗粥，刘民宝才把那只缺口碗撂地上，手就伸向夹在两腿间的半截拐杖，一把使劲儿握到手窝里，好像生怕又被谁个来夺走啥稀罕宝贝。
这支树根儿拐杖，还是村书记小国子送给刘民宝的。那年的初冬，小国子带着村民劈山开路。大伙干得起劲，将一座山包几乎刨了一边。干累了，大伙坐土堆旁边吸烟喝水扯闲篇。谁料一块石头和碎石从山顶上滚落下来，一下砸在了刘民宝的髋关节骨上，另一小块砸着了他身旁边的小国子。
县医院住了2个多月的时辰，小国子见刘民宝走路瘸得厉害，从后山岭上找来一枝树根，做成一支拐杖，送给了刘民宝。刘民宝也不讲啥客套，接过那根拐杖还拿手不停地摩挲。刘民宝有了这树根拐杖，好比有了啥魔法棒，从此讹上了小国子和村里的人。小国子觉得多少有愧，当时是他喊刘民宝挨着坐一块的。再说，自己是支书，当领导就得多担着点。
要下地栽种的时候了，刘民宝颠着双腿到小国子那，往地上戳着那支拐杖，拿包谷种红薯藤子菜秧苗子还有化肥。快到了端午中秋日，又去找小国子拿豆油、面粉、绿豆，花生。要不隔两三个月，要开介绍信去镇民政办，要钱回来喝酒打麻将。
去年过年的时节，小国子把志愿者送来的10份面粉和菜油，分给了村里20个重点贫困户。刘民宝没得到，不甘心，上镇委机关找人把小国子告了。纪委派人下去一问，就把小国子撤了。支书职位虽然卸掉了，可救济贫困的心愿不能丢，小国子仍然一如以往地呵护着刘民宝。
又快要到过端午节了，刘民宝去村队部要鸡蛋。这一回倒如了他的愿，到了下午国子送来一篓。回来不放心，他一只一只数，16只，咋比往常少4个呢？他顿时冷了脸色，拄着拐杖撵到了小国子家，偏偏连他婆姨也没见着。刘民宝竹篮打水，就用那支拐杖把他家的铁门搭别弯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小国子从村队部转身回家，路过清凌河，快要走到村口水泥桥，听得河岸有人大声呼救。他拔腿跑了过去，一个小女孩告诉说，是刘民宝的小女儿玩水，落在了河里。小国子毫不迟疑，扑通一声跳入河里。数个浪花之后，捞起小女孩，小国子托着她的身体托上了河沿。 虽说是眼下六月天气，河水依然冷得瘆人沾不得边。小国子把小女孩托上岸后，浑身已是精疲力尽了，在水里头沉浮不定。
刘民宝的傻媳妇抱回女儿后，刘民宝见水里的小国子上不来，觉得大事不妙。他又不敢贸然下水，顺手把拐杖的一头伸去递给小国子，然后蹬着岸沿用力往上拽。不料这支拐杖的那头突然咔嚓断了，小国子猛一下坠入水里，再没上来。刘民宝惊慌地瞅了瞅拐杖，原来在别小国子家门搭时，别坏了拐杖。
小国子撒手走了，遗体摆放在他家门口。村民们大多面露悲色，一片哀伤。大家伙议论了一番后，一致同意要以见义勇为名义给他开追悼会。只是他身上还背着纪律处分，县纪委的领导在电话里发话不批准。
200多户村民为小国子发丧后，派代表去镇政府讨说法。镇委书记当面表态，马上派人到村里调查。没过几天，镇里来的调查组在村委会上公布了调查结果。
刘民宝家在端午节拿的鸡蛋，是小国子自家攒下的，镇委给贫困户发过物质但是没发鸡蛋。发下的物质都落实在贫困户了，说小国子私吞是完全错误的。
乡民政办出示了贫困户鉴定证明，刘民宝自被小国子结为帮扶对象后，2年前就基本脱贫了。这几年来刘民宝领到的帮扶物资，都是小国子自己掏的腰包，没有占有公家一分钱自己花用。
镇医院的谢副院长出示了小国子的检验报告，小国子在劈山开路那次事故中，右腿的胯骨关节发生了骨裂。医院本来给他配了支钢木拐杖，是小国子嫌花钱，便自己找来松树根做了一支。
结果被宣读出来后，村民顿时议论纷纷，一边大发感慨，一边冷笑刘民宝。这个时候，听到这些惊心结果的刘民宝，身子一歪斜一屁股摊坐在地面上，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丢在一旁的半截拐杖。村民们说叨着散开了，剩下刘民宝赖在地上没有动。
次日大约快中午的时辰，刘民宝从床上迷迷糊糊醒来了。昨天夜里他仗着喝了点小酒，把傻媳妇剥光了整得半死不活。他伸手拿过放在床沿的拐杖，毫不搭理傻媳妇的一再招呼，一声不吭地急急匆匆走了出去。他傻媳妇也懒得顾及男人，听之任之放纵了他凌乱的脚步，瞅着老头的背影朝后山岭那头走去。
村里送别小国子的时候，村里的人并没听从上面的招呼，依然按村里流传的规矩，将小国子的遗体安葬在后山岭上。后来，有到山里割箬叶的人说，那天他听到后山岭上传来哭声，哭得肠子都像断了。听了好一会，他听出来像是小宝子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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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20 1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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