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世界写在落叶上

远牵

   把世界写在落叶上

　    　一一读山鸿《与落叶书》

　　这个世界能承受多少落叶的重量？我想起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在关于永恒轮回的哲学思考中，诗歌的文体表达比小说更能自由空灵。诗人山鸿用九十一首落叶诗试图将这个问题回答明白。一诗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于是就有了由九十一首落叶短诗穿连而成的这首长组诗：《与落叶书》。一书一落叶，山鸿由此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落叶诗人”，一个以落叶将对生命的参悟进行到底的人。


　　这样的诗人是用诗歌向生命问道的知者。一叶落地，他在秋天里专注地心向落叶，面壁般在沉思中格物致知。一片落叶就是打开的一个小窗口，由此及彼，最终指向对生命的问诘，循着浓厚的哲思精神，落叶以自然之态被山鸿选做他的诗歌道场。以一首组诗成一书，本身已经足以体现这本落叶书的诗歌纯粹。待打开它，慢慢地读进去，心灵更会被深深地触动，因为这是一本极简的性灵之书，分行的简短容纳了诗人思考时宽阔的心流，薄薄的落叶扩大到了世间万物将生命充分打开的厚重，也使这本独特的落叶书禀具了小而美的气质。以落叶为翅，在季节轮秩里执着地注视落叶的山鸿，顽执地让自己通往了一个鲜有人至的蹊境，在与落叶一次次注定的生命遇见中结绳而书，并由此打开了他通往庄严彻悟的澄明世界。

　　2016年可以称为山鸿的落叶年。因为从这年春天的开始，山鸿发现"每扇门前都有一些落叶″，"春天里/迷恋繁花的人多/重怜衰败的就我″。落叶并非是秋天的事物，于是他写下了"我的忧伤是忧伤本身″，"我要是从此不再忧伤/世上就不会再有落叶了″。在清明后的一天，他把一些落叶扫拢来装进口袋，发现"这些春日里的遗世者，轻到了可以忽略不计″。"每一片落叶都是一颗针″，当偶尔被"掉在人间的落叶″"砸出内伤"，诗人会"把敬意投向那些清扫落叶的人/一条负荷更小的路，/宜于我们更轻松的行走。″在以落叶为鉴的伤感书写中，诗人的姿态是将举重若轻的生命苦痛积极地朝向释然的情态去达融，值得注意的是有的句子会在最后两句突然加注标点，在山鸿惜字如金、节制俭省的表达中，标点符号一样也在贯注着诗人逗留或终止的态度书写，而这种思索的情致流动，使句行之间的隙空也具备了思绪转承缓冲的留白意境……每一首落叶都浮动着一团蒸腾潮湿的真气，作者试图用诗意去突破忧伤缠绕，举力向通透明证之境推进，这几乎可以看作是山鸿每一首落叶诗在叶片上必留的朗润而清晰的脉络。

　　这种文字意气流动的方向感是强有力的，在诗情像落叶着地的一瞬，"‘噗′的一声，就像**击中了目标″，当思悟的获得有了始终，一首落叶诗的问道便得了答案，哪怕现实依旧有遗憾残缺，但诗性上的圆满足以告慰人心，"他已经和这些落叶奋战了多少年？至今还是不分胜负。"或者达成诗性的逻辑自洽，"万物都有自己的逻辑，/在人间，我没有碰到:不掉落叶的日子"，落叶不非指落泪，这里标点的最后舍去使句子成为一个静物般的断句，标点出没再次成为诗句的重要旁注。面对落叶的大地，"诗人匍匐其上，成为纸上笔尖的那个小黑点儿。″，当诗人写下"造物主写下的每一行文字/都是绝句。″，造物主面前，落叶，我，万物，彼此互转移情，这使得落叶诗意象延张扩展到无限事，从清凉的物格中抒以慈悲的怀悯，从而达成敬致良知的心学机辩，与禅思的虚灵之美。

　　以落叶微观世相，映射世情，用诗句的多个意义体现出诗意幽默与温情善意来，也是山鸿落叶诗在诗意之外的另个味趣。"想起那些初秋时分离的实诚人/他们的果实，也散落一地”，"和一棵大树比邻而居，这是你提前要想好的，和一棵大树比邻而居，这都是你所要承受的″"门前的台阶上/落叶不请自来″，"瓦背上的落叶/不敢高声语，恐惊地上人"，"至于北风/是倒忙的:几枚刚刚着地的黄叶/被风传成了举世的忧伤”等句意味窕然，这些以落叶拟人，拟事的神来笔致，使落叶犹如一举世情的棱镜，将世故绰影映射于含砂的沉思中，丰富了落叶的具象。

　　落叶及其相关景状形成了一个强大的场遇，山鸿将自己的诗与思投放在落叶之上，之下，之中，他在这里用诗歌还原世界的真相，成为一个栖居在落叶世界里的在场诗人，他的诗旬以词语之外延伸出来的坚厚筋脉气象，为落叶赋以广阔的诗意。如《现场》中他写道:"看在累累落叶的分上/我愿意指认:这就是人间//九月的早晨/花尽整个村庄的力气/刚好够抬起一片落叶"，同时他又这样写:"我警惕着我的力气/就像一棵树警惕着秋天"，在《厚薄帖》中他写"银杏叶薄，蜡梅叶薄/红继木叶薄、万年青叶子也薄/好看的叶子，都薄。好看的脸，弹指即破。”"茶花叶厚、栀子叶厚、桂花叶厚、海棠叶厚/枇杷叶厚、柚子叶厚、橘子叶厚/香樟叶厚、贞楠叶厚/……差不多都是些常绿木本植物:有的开花，有的不开花/有的结果，有的不结果"，厚与薄通过叶子将厚与薄的情态用自然的面目揭示本谛，返朴归真，耐人寻思。在《热爱这个世界的程度》这首诗里，诗人的在场书写又证悟出一个超越本我的生命经验，灵感的诗句给人以深邃的启示，全诗如下:


　　这条路上，有多少落叶
　　就有多少出门不归的人


　　必须要容得下自己才行！


　　我一再提醒自己，也提醒命:
　　你热爱这个世界的程度
　　可以和一片树叶大体相当


　　你贪欢这个世界的程度
　　不可以比一片落叶更执着


　　这样透彻的观察，使诗人的内心更加慈悲柔软，他对自己说"不能再写了/不想再看见树叶掉下来″，因为"我一握笔，树叶就要往下掉"，诗情的充满，自然的触发，纷纷成片，从而生成了这一页页精凿练达又动人神魄的心灵诗链。

　　《与落叶书》是生命书，山鸿用落叶探觅生命的大自在，也用落叶记取了生命必然同趋的结束。《盖脸纸》中"一枚枚硕大金黄的黄葛兰叶/像极了送别亲人时撒在路上的散钱/像极了盖帘纸下亡父的那张脸″"熔金的落日也是可以的/天地手中的这片落叶/有大美而无言″；落叶也是死的表达方式之一，这一首《一片落叶要是回到了树根上》即是诗人对于落叶归根的虔诚诠释:"一片落叶要是回到了树根上/一个人到老的时候/要是还能把棺材埋回老家//他这一生，才叫没有把路走错。"在诗人的文字以外，落叶席卷而来。

　　诗人已迷恋落叶成瘾，一片树叶在成为落叶时，山鸿用句孑作偈语，将落叶从纷萧的下坠中中区分出来。等冬日，看缀满黄叶的树，诗人想到了金身的佛，写下了众生的觉悟: 满城寒树/都是慈悲的佛/他洒下金箔，还留下经书"，"/冬日最美的事物/是这些铺陈于地面的金黄/干净、通透。只有彻底/燃烧之后，生命/才会有如此迷人的灰烬""她要用这灰烬/做一些书签″"在这铺满灰烬的人间/我们小心移步，小心观看/舍不得把我们的双脚/踩到那金黄的灰烬上"，就像诗人向以鲜在序中所说，山鸿是"以轻灵又沉重的步伐，落叶的步伐，敲醒麻木的世界"。

　　《与落叶书》犹如一帙用铁笔简写的贝叶经，山鸿以忧伤为脊线，将九十一片落叶小诗串编成来年取暖的薪火，哪怕叶片烧成灰烬，可以证见的是，它曾照亮过，温暖过，诗人为落叶组诗，在落叶上深思、打量端详世界，这些生命存葆的真情眷顾，避开了喧嚣的日常，结庐了一处在我之境，与落叶书的凝思交付，与诗人的诗性内核互为砥砺，当山鸿真把他的世界写在落叶上了，毋论文字诗意，行动本身就已经自成现代人放逐自我后择树栖居的一派诗意生活范式了。

　　山鸿是四川诗人，我与山鸿并不相识，《天津诗人》罗广才将这本精美的小书赐寄予我惠读后，真心喜欢这些柔软空净的落叶小诗，无事时便常常翻开慢慢细读，当时尚在春天。循着诗人的落叶季，如今和着秋声，再读这本如标本书签一样值得珍藏的《与落叶书》，即是在合适时完成了一件惬意事，此中美好，可谓良有以也。

洛雨漁舟妙玉桌

落叶，有最初的眷恋和最后的毅然决然，成为流动的风景。

顽主

可能是诗评的缘故，这个书评很美，像秋叶般优雅

刘彦林

感谢远牵版主又发新作。先留记号，等一阵认真拜读。问好。

刘彦林

远牵的《把世界写在落叶上》，是对山鸿的组诗《与落叶书》读后感；这篇诗评既有理论阐述，也有对文本的深入分析，解读入情入理，深入浅出，读后受益。拜读学习，送上祝福。

远牵

顽主 发表于 2021-10-20 13:15
可能是诗评的缘故，这个书评很美，像秋叶般优雅

问好朋友，祝秋天适意~

远牵

刘彦林 发表于 2021-10-21 09:37
远牵的《把世界写在落叶上》，是对山鸿的组诗《与落叶书》读后感；这篇诗评既有理论阐述，也有对文本的深入 ...

感谢彦林老师的赏评，祝好~

远牵

洛雨漁舟妙玉桌 发表于 2021-10-20 08:11
落叶，有最初的眷恋和最后的毅然决然，成为流动的风景。

  问朋友好，秋安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