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野秋风
禾 源
金秋时节,一粒果子把甜蜜胀满,圆嫩的肤色中含蓄着花的灿烂,沉甸甸地压弯枝条;金色铺野的稻谷,丰满且内敛,一穗成伙,片片成群,颔首低眉随风朝圣着天与地。种种成熟的期许,等待着什么?只有秋风最解风情。
自古纵有“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皆秋”的谚语,可天地南北有别,北方入秋、南方依旧酷热,且况味更猛,故有“秋老虎”的称谓。秋风吹到闽地的官台山,与当年官台山产出的矿银运到的京城一样,欣喜中伴随着一路艰辛。
我到官台山时已是中秋过后,秋风已走过原野,十几天前它这里演绎着怎么样的一场场邂逅,我只能从片片落叶、无精打采的衰草、一堆堆稻草垛上拾取些缠绵碎影。至阴至柔的风到了官台山,在一股股成熟的气息中振奋,在这方山水特有的锌、硒气味里激动,趁这里的果蔬、稻菽、草木还没来得及褪尽阳刚旺气,就紧紧把它们相拥。这一拥抱,山野的一切软绵绵地醉倒在秋风里,灵魂出窍,香气氤氲。春播、夏耘的艰辛脱胎成小小的洁白蝴蝶,轰轰烈烈的一场场酿出一溪浅吟低唱的淙淙流水。
秋,不失童真,喜欢在原野涂抹一些色彩,减绿增黄,朱红点缀。喜欢打破原有的秩序,再拼拼接接。柿树肥大的叶子被扑打得干干净净,虬枝拎着红柿子招摇。黄金稻谷铺在村子四周,招来一群群麻雀,啄过东家稻谷又停到西家晒谷坪上。拿着木耙翻动稻谷大娘吆喝声成了麻雀赶集上的叫买声,小麻雀乐此不彼地飞个不停。这样情形里,走入田野的我满满当当地拾回童年,想起在田中捕泥鳅,把自己浆成一个泥人,在稻草堆上打野仗,翻出一个小悟空……庄严的老态秋野,谁都可以活出一畦畦童趣。我找了一根稻草,制作了一管吹器,吹响了咕呱咕呱的婴儿啼哭声,在官台山空旷的秋野上,又当一回淘气的孙子。
过野秋风,有着山野生灵的脾性,吃饱喝足,便想着越冬,它把浓郁的人间烟火味吹到山里,再一缕缕收藏,借厚厚落叶把果香沃在树头,借山间溪涧边的深洞把稻香菽味藏匿,年年返复。
宋朝于我,很遥远,于秋风也很悠久,可有古诗云“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秋风何不如是,我一样能在今秋沐到古风。宋时,官台山的秋风跟着一股糯米香来到官台山寨宝尖下,又随着一包包糯米被挂在树上,看着一群人在掘矿。秋风兜在树枝上看着听着,叮叮当当开凿声,成了它催眠曲,等它醒来,这股香味再也散不去,这些人在这里安营扎寨。秋风往返南北,光景一年又一年,这里有了一道道矿硐,且在山腰炉火通红,比起它绘色的柿子还红,红光流过,便是银光闪闪。秋风拂过,感觉到银光的热度。来来往往的人群忘记了是秋季,秋风感觉征服不了这些赤热的汉子,只能借着望乡台目送着护银队伍远征,看着他们的故乡,偶尔吹来天南地北的思乡曲。
秋风不像田鼠一样贪婪,不像蛇一般逶迤。它来得清爽,离开悄然。这里的矿山暴动、这里的官匪征战,就连明景泰六年的官、民联手清匪收回银矿的战争,它也没能亲历亲证,只在金秋之后,看拔地而起的太监府才知道了这件事。它,绕梁三匝,回到山野,借一把荒草去慰藉那乔装送节,打入匪帮做内应的十三勇士,才在收集民风中把寿宁五月初四过端午的习俗之风收藏到矿硐里。矿硐越采越多,秋风跟着忙碌,搂搂矿工肩膀,说了声“骨感”,推推监工太监后背,说声“膘肥流油,可怎么还是调调鸟腔。”但最让秋风留恋的还是一个个矿硐,它从这个硐进,那个口出,风公、风婆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玩个不停,千年不腻。
我跟着秋风走进矿硐,可走不出秋风的灵动,脚下一坎一阶都是探向黑的深渊,偶尔从岩顶涔下的水滴触肤透骨,一滴宋遗,一滴明馈,一滴是当下,点点滴滴尽是时光滴漏。摸过硐壁坚硬得找不着安心之感,纠结着利欲与身体的搏战。可那些结对而行年轻人仿佛得了秋风过野的启示,有了蝙蝠般喜好,亮为天地暗为巢,对硐情深。他们相牵相依,叽喳不绝,稀弱的笑声如敲响银锭,出了硐口个个如抱银砖,朱唇明齿,把秋风当春风,不负秋风不负硐。相较中才知自己想多的可笑。
山野中的新建筑,最为扎眼,秋风过野时,一定也会感到惊咤,银矿的银都掏空运走,千年后的今天居然还银光闪耀。从矿硐里吹出的只是与银有关的风言风语,怎么如今还满地银花。银博馆,银广场,银山花海,一幢幢,一出出。秋风觉得自己成了山里客,此中过野,会不会被兜留又兜留,错过一年一期的约会。秋风徘徊,天空湛蓝,时尚的男女则扶风而行。触肤的亲近,秋风嗅到山野新气,一阵吹来,一阵刮去,股股新气依旧根性,这些人的身上蓄着秋野的气息。秋风不再疑问他们为何不去撞稻草堆,不去捕泥鳅,而在游乐场里乐翻天。释然的秋风依旧温柔,抚过一张张笑脸,道出一句:天下孩子都一样,不能亏了山里娃。天下人都一样,时尚本是世间花。银,可以建宫殿,一样可以买油盐酱醋。割稻谷、摸泥鳅、摘山果或许有一天也如官台山开采的银一样,光芒四射。秋风踏着树一坡坡翻越,又寻到曾经的矿硐口,把一缕缕新气悄悄地带到硐里深藏。
2021、10、14日于听月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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