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的高度 ● 谢志强
深夜,邵作霖听见隔壁传来妇人哭泣声,持续不断,还时而夹杂着幼儿的啼哭。白天,他见过妇人穿着丧服,手牵男孩,给病逝的丈夫送葬。
第二天早晨,邵作霖和妻子一道,前去慰问。那位妇人已泣不成声。其妻安慰她节哀顺变,悲哀过度会伤坏身子。
妇人说:我娘俩往下怎么活呀?家中一贫如洗,儿子蹒跚学步,既要守寡,又要抚养孤儿,实在难有两全的办法。
邵作霖问妇人,母子俩生活最低限度,每天需要多少钱?
妇人说:如果每天能有五十文铜钱,再加上我给别人缝补浆洗,就可以持守节操、扶养儿子了。
当时,邵作霖为县学的武学生,家境拮据,日常开支,也是八个瓶,七个盖,摆不平,但他有气节,喜欢行义,看不得穷人的生活窘迫。
邵作霖果断地说:那五十五文铜钱我来出。妻子向他使了个眼色。妇人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邵作霖顾自说:我们作个约定,每天,我将五十文铜钱,悬系在你家的柱子上,让你的儿子用晾衣叉去叉铜钱,这样,也可以增加孩子的乐趣和好奇。
妇人将男孩推到邵作霖面前,要孩子向恩人跪拜。
邵作霖抱起男孩,指着柱子上的一枚钉子,说:每天,我把五十文铜钱挂在这里,你用晾衣叉把钱叉下来,等到你长到十五岁的时候,你就不用叉子,可以直接用手够着了。
妇人望着那枚铁钉,已生锈,何时钉上,她记不清了,但知道那是丈夫所钉——挂食物,让儿子够不着。
邵作霖还拿起顶端有两个齿呈“丫”字型的晾衣叉,蹲下持着叉子做着示范动作。
男孩踮着脚,张着嘴,仰望着那枚钉子,叉齿勉强叉住了钉子,像“丫”字上加了一个点。
两个女人笑了。邵作霖的妻子说:这孩子,多乖巧。
邵作霖说:约定了这个高度,等到孩子直接能用手够着了,就能为母亲分担生活,以此为限,就中止挂五十文铜钱。
妇人说:十多年?
邵作霖说:小孩见风就长,转眼就长大了。
其妻说:我家的儿子,已念书了,我还像做梦一样,怀上,生出,如今竟那么大了。
告辞,回家,其妻说:我给你使眼色,你只顾自己说,我们自己也不好过,这个家底,你不清楚。
邵作霖说:总比孤儿寡母好过,话说出口了,就不能更改,铁板钉钉。
其妻不响。
那天起,邵作霖必定在头一夜凑足五十文铜钱,第二天一早,太阳升起的时候,前去把铜钱挂在柱子的钉子上。
起初,男孩费劲,甚至垫个矮板凳去叉。日复一日,男孩熟悉了,能轻易地叉下铜钱。
铜钱的碰撞声和男孩的欢笑声传过来,引起邵作霖的笑。儿子邵灿好奇,要过去观看。
邵作霖特别叮嘱,可以跟邵家的小男孩一起玩耍,但是遇到事,要让小男孩,还定下一个规矩:不能带上小男孩进我们家门。
邵灿疑惑:我上他家玩,为啥不让他来我家玩?
邵作霖说:你还小,等你懂事了,就会明白。
其妻说:你爹是不愿让别人看到家里这么乱。
邵作霖悄悄对妻子说:还是你了解我,男孩看见我们家的情况,传到他娘那里,会拒绝先前的约定。
妻子说:打肿脸,充胖子。
邵作霖能省的就省,能减的就减,节衣缩食,饭桌摆出的菜可怜,他只说好吃。他知道妻子已尽力而为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一转眼,邵灿考中了秀才。他和邻家的男孩亲如手足。那个男孩还没长到约定的身体高度,第一次来登门拜访。
邵作霖毫无准备,乱了手脚,仿佛男孩突然长高,他说:已长大成小伙子了。
男孩表达了谢意,显然已预先打好腹稿,有点文绉绉。
邵作霖说:我还不习惯听你这样说话,像邵灿一样。
男孩终于说出:我够五十文铜钱,先用叉,后用手,十二个春秋,那每日的五十文铜钱,支持我的成长,保全家母的气节,千言万语,都不足以感激这种恩惠。现在我已满十四足岁,因此,我要求从此中止约定。我已经能够自食其力了,我会以兄长邵灿为表率,边劳动,边读书。
第二天,仍是太阳升起的时候,邵作霖将五十文铜钱,挂在柱子已磨亮的钉子上。两位女人在场。这俨然是一场成人礼。邵作霖取来晾衣架。邵灿竟然也匆匆赶来。
男孩蹲下,蹲成当年的高度,举起晾衣叉,准确地叉下了五十文铜钱。随后,他起身,肃立,施礼,郑重其事地将铜钱递交邵作霖。
邵作霖愣怔了片刻,然后,伸手接过。
男孩说:我约了兄长邵灿来做见证,我已长到伯父当年约定的高度了。
据余姚县志的《选举表·封赠》记载,清朝道光年间,朝廷赠邵作霖实职官衔:礼部左侍郎。生前称封,死后为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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