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只有半年多的时间,我发现光阴的走向发生了改变。
一个冬天,一个春天,半个夏天。
那时候,以及那时候之前的数年间,我也是这样,站在四楼的走道,手支撑在护栏上看外面。正前方是一幢七层的点式住宅楼,很独立地被粉刷成橘黄色。我与它之间隔着一方球场,一排树木。当四层的房间属于我的办公领地且被我独站时,这片视野也就属于了我。那时候,二层以下中间的人家被几株伸开的树叶隐藏起来,我可以从它们的头顶看到三楼的阳台铺陈了晾晒的物什,还有偶尔伸出头来张望对岸的女人或是抽烟的男人。
冬天的时候,天还没亮,我就站在夜的光阴里,看对面的窗子逐渐地亮起来,看头顶点辍夜的星星渐渐地隐褪去,让位于白白的天空。
我有时会想二楼以下的房舍里住着怎样的人,他们在树木的隐蔽下,过着怎样的日子。安逸的或紊乱的。
还有中间的球场,总有人早早起来抢占这个地方,单手拍球的声音听起来像在旷野,有着连绵的回响,还有球砸向栏板的声音,撞出一串很长的颤音,接着便有凌乱的脚步磨擦着水泥地面,听出脚底疼痛的呻吟。
或许是这个向外遥望的课程久未温习了吧,这天,我在重复这个细节的时候,就突然发现,对面四楼以下的人家不见了,只看见有三层橘黄色的方正匣子浮在树丛里,被繁茂的树叶托着,由天而降。又像是一叶涂了颜料的方舟,在绿色的波涛中泛行。
我突然就感到恐慌而且压抑,也只几个月的时间,我没有顾及这些人家,他们就被光阴遮蔽了,或者他们在光阴的走向里流失了,我看不到他们,他们自然也看不到对岸焦虑而且忧伤的我。
我极力从脑电图里搜索此前那些留在我印像中的人。那个趴在阳台上披着一头乱发,嘴里不停往下倾吐着瓜子壳的三层的女人,很有些大无畏的精神,她侵吞完瓜子的内核,又把手心沾附的碎屑拍净了退下,然后换成一个男人登场。那男人的胳膊架在玻璃窗的边撑上,一只手往嘴里送着烟,然后眯着眼睛欣赏经他的嘴吐向天空的烟雾。那个举着被褥甩向窗外衣架上的四层女人很有些彪悍的况味,有一天穿了件吊带的背心,在甩出被褥的时候,用力过猛,也甩出了胸前膨大的东西,它们跳出了低胸背心的羁押,在外面晃荡了几下,就被主人发现,重新装了回去。她没有看到我的存在。还有五层的那个孩子,他总是两手端着望远镜向我周边的方向看,然后停留在正前方。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高倍的远望镜,他专注的姿式令我怀疑他在研究我鼻梁上几只与我一同变老的小雀斑。他盯着我看的时候,我眼睛的焦距也停留在他的望远镜上,然后我看着他收敛,含蓄地从阳台上消失。六层的阳台上间或出现一位老人,很安祥的样子向着我的位置,他戴着很原始的石头镜,宽大的外型遮住了二分之一的脸。我判定我的样子在他眼里只会是个茶色的轮廓。他安静的姿态一定是寄居在子女家里的常客,在这里做了留守的主人。七层的人家我是不常见的,阳台上晾晒的物件暴露出一对新人不知疲惫的欢喜所遗落的印记。
……可是现在我只能看到彼时望远镜的男孩儿曾经迷恋的窗口,那男孩儿的踪影却迟迟不见显现,还有那个老人。我以为自己并没有离开捕获的视线,也只数月的停顿,这些就被光阴移位了吗?
那么一切都在改变吧,比如还有我。比如过去我对黑暗的无所惧怕,甚至渴望。可是现在,置身其中,总觉得周围有无数的眼睛朝向我的方位,他们的眼里充满了疑惑还有怪异甚至狰狞,他们在夜里的眼睛很明亮,发着蓝色的光,隔着光阴的心脏透视着这个世界里微弱的我。我看不清他们的容颜,可那些轮廓却在证明他们都曾在我的心里驻足过,然后在经年的漂流中,随风而逝。
幼年时的一个最好的伙伴曾经长期在我的心中驻扎着,想到她都是童年时曼妙天真的样子,留着两条垂肩的麻花辫。可最近我家乡的亲人带来她的消息并向我描述她此时的形态时,我却变得不堪一击,在对她早年有追忆中叹喟万千。就像对着镜子打量自己,与此前对照,彼时的容颜我确定是被光阴的手修改过了。我开始惧怕。光阴这个徜徉在意识形态层面的词汇竟然会变成谋杀的暗器,把过往里的美好统统封杀掉了,包括青春,还有与其一起生长过的故事。
我们被悬空在光阴的指针上,沿着顺时的路线走着重复的路,却永不回头。
此刻我站在光影里,我的周围都在夜的笼罩下,显出一片混沌的迹象,还有那些人堕落的神态。他们的样子在我看来充满了敌意,甚至表现出欺凌的暗示。我不知道他们何以变成这样,我不敢质问。我对自己感到绝望,似乎我一下就陷入沼泽的困顿里,生命濒临被拯救的境地,那些被时光侵润过的端面光泽地耀眼,我不敢正视它,我怕被伤及的不仅仅是视力。
我的失望在我头脑清醒后终于复原,除了自责,我无力拯救自己的落魄。我是在光阴行走的路上迷失了,我的眼睛看不到更远的目标。在一个黄昏降临的日子,我失声痛哭。我害怕在另一个清晨到来的时候,我的手触及不到光阴的脉搏。
这是一个夏天姗姗来迟的平静的早晨,工作的程序刚刚启动一半,我被室外新鲜的空气牵引着来到外面,我照例双手搭在钢管铸就的护栏上向外眺望。我想着被树荫包裹起来的楼层和楼层里的人们,想着那里曾以出现过的老人男人女人和孩子,他们在各自的坚守中是否也清晰地感到光阴行走的姿态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痕迹。或许他们生活的琐碎就在重复的日子里被光阴掳夺了,隐匿了,视而不见了,留下岁月的疤痕,尖锐地剌疼阅读者的眼睛。一切都在匆忙间形成,被光阴携带着奔着不同的朝向
那个楼里的人家每天都在上演着家庭的生活片,也可能每天都被生老病死的讯号传播着,胁迫着,挣扎着试图接近永生的愿望。那些被光阴迎来送往的声音里,充满了爱恨情仇。亦如我的感念。
我的身后是播音间,从那里传现的声音瓜分着我的思维,那些好听的声音提醒着我,使我的意识在偏移时候很快跟上了光阴行走的节奏。
夜里,我做了个梦,梦到婴儿的哭声,七层外的晾衣架上招摇着一片片小小的旗帜。
[ 本帖最后由 摇曳风铃 于 2010-6-25 11:26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