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古人的临别赠言是很讲究的。当然，流传下来的总是很讲究的。老祖宗们文采飞扬，把好词好句好修辞都抢占了，现代人的临别赠言就有难度了。
咱也来个“劝君更近一杯酒”？耳熟能详显不出你的内涵。咱来个大众化的“多保重”“常来信”“好好对自己”“期待再相逢”……一看周围人都在说着相同的话，“泯然众人矣”就没啥意思了。偏偏很多人还都想充个文化人，要么不说，要么就得说点有个性的、与众不同的，让远别的友人记忆深刻吧。
很多年前，我们吴镇工商付局长被举报了，调离了小镇原工作岗位。我那时在税务局工作，给书记写材料。我们书记就来找我了，老付送别酒已经定下来了，他得参加，说点啥好呢？按说这本来不难，难就难在对方是灰头土脸走的。
那年月工作作风什么的也在抓，但和现在“天眼”在上的时代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况且现在还有十几亿拿着手机到处拍的“活动天眼”。就拿我们单元来说，雇了一群临时工去收个体税收，有的直接坐在人家熟食摊上啃猪爪，让个体户好顿笑话。领导大会小会都要批一顿，多少还是让我们收敛了一些。
工商局又不一样了，他们的工资和管理费是挂钩的，而工商几个干部都是小镇老住户，七扭八拐的就能绕个“亲属”出来，为此个体户经常找他们说情，收点管理费极为困难。为了完成任务，新任付局长审时度势，找了当地的九个地痞，一个头磕在地上，他是大哥，让九个小弟去收管理费。
那段时间我在车站收车皮税——让那些木材贩子们纳税，经常看到这几个杀猪的、卖鱼的、闲散人员出身的地痞们逮着南方的客户，推推搡搡往木材楞堆后面走，大嘴巴子跟不要钱似的，很快就完成了征收任务。有时候付局长慰劳弟兄，称兄道弟，好酒好菜，喝完了再到各个歌厅舞厅去放松放松。付局长到任以后，工商局的任务是超额完成的。但歌舞厅的税他没怎么收着。
就这样一个有能力的局长，居然也被举报了。当时上面还把这事压了压，直到付局长“抱树”以后，这才算下了决心调走他。公安的领导请付局长吃饭，要找他帮忙。结果陪酒的下属点烟的时候，先给公安的领导点，后给付局长点。付局长“嗷”的一声就炸了，当场大骂。公安领导也炸了，付局长一出酒店，警察就过来了，以“妨碍社会治安罪”予以拘留。付局长趾高气扬地背着手，“胜似闲庭信步”地走了半条街，半个小镇都轰动了，镇长都出面了，可谁也没保得住他。后来到拘留所了，付局长突然绷不住了，一把搂住门前的大榆树，说死不撒开……
最后拘了三天，放了。
现在想想，那时候如果是手机时代，付局长一定是网红了。
事后，书记说，送行的酒喝得真郁闷，老付往死里喝，带着我们书记也喝多了。临别赠言简直成了胡说八道。我们书记酒醒后比较懊悔，那话怎么就出溜出来了呢？我问了好多次，书记终于尴尬地说，他对付局长说，“你调走以后，本地有没有和你长得像的孩子，告诉我一声，以后我会关照的。”
据说，付局长走后，几家经常吵架的夫妻——开歌舞厅的，都消停了下来。
就在本周，本县两会也在召开。封闭式的三天会议，人出不来，但消息还是传了出来。掌控本县作协三十年的庄世风老师辞职了。继任者是他指派的女弟子阿抱。
阿抱和我关系也不错。有一次，她老公要找我到家中喝酒。我知道，找我就一个目的，又是把亲友家的孩子让我来教写作。那就去吧。她老公这人有意思，喜欢做各种美食，自己又不怎么吃；喜欢存美酒，自己又不怎么喝。我就喜欢这朋友。可是没到门口，一同被邀请来的朋友点了我一句，到人家说什么都行，别提作品。
我倒是一愣，除了谈谈写作，别的方面我也不会说呀！
朋友又加了一句，那就别提作协，别提庄老师——两口子为这个，差点离婚。
我这才恍然大悟。
庄老师这人特热心，虽然从农村出来，骨子里有强烈的自卑感，但他一直在尽量掩饰着。他爱才惜才，包括我在内的很多文学爱好者都是他挖掘出来的，但同时又非常严格，发展某人进了作协就开始打压，总体方向是把男弟子打压得无地自容，把女弟子打压得都向他靠拢。一番苦心经营后，竟带动着本县文化圈三十年来只围着他一个人转。
庄老师对女弟子是真好。有一次女弟子“甲”因争风吃醋和他分手了。庄老师喝醉了酒，跑到人家工作的酒店里开了房间，打电话让她过来，五十多岁的人了嚎啕痛哭、满地打滚，彰显纯真天性。这事我不是听说的。那女弟子“甲”当场通知我来领人。那人归我来领？她居然说，老庄净欺负你，你过来看看他啥样，以后他就不敢对你不好了。
我呸，我用得着用这手段？什么玩意儿！摔了电话，无问西东。
庄老师换了阿抱之后，因为年长她十五岁，所以对她所求无所不应。有一回阿抱和他闹别扭，要分手。庄老师情急生智、心生一计——为了挽回感情也是拼了。
那天，庄老师的妻子出差。他约了女弟子“乙”来家里指导作品。乙见了庄老师就迷糊，属于极端崇拜的那种粉丝。一听说约会时间是晚八点，地点是庄老师书房，乐颠颠打扮打扮就去了。到那聊到十点多，庄老师给阿抱打了电话，声音悲愤，“你过来一下，把乙劝走，她在我家里聊作品，这么晚了还不走，你嫂子还没在家，这成何体统，我是那种人吗？”
阿抱有一次被我灌醉了，和我说。当她和女伴赶过去的时候，一开门，乙“嗷”的一声就蹿了出来，把她们吓懵了。大半夜了又怕出事，追到大街上累得气喘吁吁，总算是把人找到了，一番劝慰送回了家。
我当时是唏嘘不已的。庄老师到底是老成厚重的人。深夜单约女弟子上门，毫不避嫌，足显胸怀坦荡；在女弟子眼神迷离的时候，庄老师居然还能坐怀不乱，足显为人正派，次要显出肾功能不足。
有时候很奇怪，庄老师这么多女弟子，个个关系亲密，怎么都来避讳跟我说这些隐秘呢？后来隐约得知，三十年了，敢蹦高和老庄头叫板的，敢说出“肩膀齐为弟兄”的，敢说他为了圈拢女弟子不知廉耻的，我是第一个人。庄老师打压我这么多年，没人替我说好话，但私下里大家还都跟我不错。抛开颜值的原因，难道是我有个人魅力？
后几年，我和阿抱几次谈话，劝老庄下去吧。退休了还占着茅坑，那些二三十岁的文学爱好者们，都离他远远的，一群五六十岁的老不死的围着他转——那这个城市的文学还有希望吗？
阿抱很为难。她抱大腿已经二十多年了，现在让她松开？她松得开吗？
但阿抱很尊重我的意见，因为她知道我，不是为了一己私利。
庄老师现在已经是前主席了。我和他没有私人恩怨，没有爱恨情仇；他于我有知遇之恩，我对他有怜悯之心。他长期打压我，却打不死我；而我写他，只是因为是个好素材，我只一个忠实的纪录者。此时此刻，在他辞职归隐、临别之际，总要说一句吧。
“我替文学圈里，那些曾经破裂的、正在破裂的、即将破裂的——女弟子们的家庭，谢谢你！”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发表于 2021-12-16 0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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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16 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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