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理解,回故乡竟然是奢侈的事?
“十一”假期,恰逢女儿从成都回来,我们一家三口特地回了趟故乡——那个父母仍然留守的山村,那个生我养我的山村,那个挽留着我的孩童韶华的山村……来去匆匆,之后是长久的搁置。甚至,寒衣节由于周边新冠病毒肺炎处于爆发期,虽然相距故乡并不遥远,还是未能成行,只好把对爷爷奶奶的歉疚埋藏心底——只能含泪叩拜!
恍然又是元旦,农历的步履也踏进了腊月的门槛。这天,也是我和妻子的结婚纪念日。母亲早早打来电话询问是否回去,在县城陪着外甥读书的妹妹也说要回去,我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回故乡呢?一进院畔,鼻翼间飘来柴火炖鸡肉的香味,不用问,母亲把我们的一次回家,却当作一个隆重的日子来对待——眼眶内就涌动着泪花。不需嘘寒问暖,即使沉默静坐,也能感受到父亲的喜悦。顷刻间,父亲摆上小方桌,用抹布擦了又擦才摆好了碗筷;妹妹随后端来几碟家常菜,散发着熟悉的味道;紧跟着妻子端来一瓷盆鸡肉,冒着缕缕热气和浓香;最后是母亲端来一电饭煲米饭……我们围桌而坐,竹筷起起落落,温馨骤然升腾,一旁炉火熊熊,堂屋暖意融融——也许,这才是家该有的样子!
午休时,我要到家对面的山上去走走——至少有两三年,我不曾攀爬过那座山,更别说去山顶上眺望。我与大山的关系,要比故乡陌生得多——这些年,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与故乡的关系越来越远。想起来心有惭愧——故乡养育了我,我却把那份情丢在为生计奔波的路上。为了排遣寂寞,我让外甥作伴。虽然天干气躁,几场小雪仅为昙花一现,阴洼的路段仍有冰雪消融的泥泞。我原本是泥水中长大的,也不必计较湿泥是否沾满鞋底。倒是走不多远,感到呼吸粗重——在小城生活,我已经堕落得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而外甥更是气喘吁吁——我们两个“乡里人”,手无缚鸡之力般羸弱——要是靠劳动力吃饭,生存定会成问题。其实,国民体质也越来越令人担忧,我们平常怕孩子摔着累着,家务从不让他们搭手,结果培养了太多温室里的花朵,如此以往,强国重任他们还担得起吗?
山路蜿蜒如蛇爬行,我们的脚步踩踏着乡路,这也是和故乡亲近的方式。只不过,泥土和鞋底的交谈,我们的耳朵不能懂得。约半个小时,我们来到半山腰,茂盛的柴草和刺藤,却挡住了去路。那里,原本是一条尺宽的山路,直通山巅,翻过垭豁,能下到沟底,抵达叫石佛的村庄。幼时,我们经常结伴去石佛村公路边的商店购物,帮大人买烟称茶,买盐灌醋,剩余的零钱买得几颗水果糖,甜蜜便在舌尖弥散,沁入心脾,只要大人央及,跑得比小狗欢快。上小学的那几年,县香料厂收购七里香花,我们几乎每天一趟跑石佛商店交货,获得的钱能购买学习用具,还能顶替勤工俭学任务。即使在乡下教书的那几年,我回家时也顺着那条山路走过不少次。那条山路对我熟悉不已,这次它果决得挡住了我和小外甥。本想从树与藤蔓的间隙猫腰穿过,试了几次只能作罢——我到不了山顶,更不能了却站在山顶远望的心愿。
原路返回,却有些不甘心。转念间,改变注意:穿过那片人工栽植的松树林去另一个山湾吧。因为远远地,我瞧见那面山坡上有一片灿亮的鲜红,猜想是火棘,却看不真切——好奇心使然,便领着外甥于树和人比肩的蒿草间穿行。冬天的荒芜,是山村的主色调,也是这个季节的本色。只是松树的翠绿,像一顶顶绿伞,让半片山洼披着新鲜的碧绿,与别处的枯黄形成鲜明对比——更显出此处的人迹罕至。确如,在原本不多的年轻人远走他乡后,村庄里仅剩下年老体弱的老人,山坡上的地块撂荒了不少,本该生长茂盛庄稼和长势喜人果树的坡地,如今成了蒿草安家落户的乐园。突然想起,这些平整展拓的田地,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父辈们大干苦干修出来的梯田,过了二三十年反被荒草侵占,成为田鼠无拘无束的运动场所,心下就有了锥心的刺痛感——我的故乡已是今非昔比!
乡村的凋敝并非猝然,而是随着外界挣钱诱因的汹涌冲击,更多的青壮年远走北、上、广出卖劳动力,留给村庄的几乎是没有生气的空壳;也由于村人对子女教育重视的加剧,村小没有生源而撤并,孩子们到县城读幼儿园念小学,租房居住和陪读现象很是普遍。单说臂膀一样搂着村庄的大山,以往岁月提供的源源不断的柴薪,使得各家各户屋顶上炊烟袅袅升腾的火盆里、炕洞内温暖持久,人心舒坦,生活无忧,而今柴薪已然长成林堪比树木,却鲜有人来砍伐,多数人家用电磁炉、电饭煲、电炒锅等代替了柴火,也用小型压面机代替了手工擀面,却抱怨吃起来炒菜不香,饭食寡淡,食欲减退;更多土质墒饱、肥沃和近便的田地只种些菜蔬之类,麦子、玉米等嘉禾占有的领地日渐紧缩,牛哞绝迹,猪嚎无踪,狗吠稀疏,鸡鸣零星……而人情的淡漠也在恶化。就在这条去路的前头,偶遇砍柴的张拜——他和父亲同辈,几天前被儿子赶出家门,借助在邻居家闲置的厦房内。事情的根源是他的老婆嘴碎爱唠叨,导致儿子好不容易娶进门的媳妇愤然离婚,儿子暴跳如雷拳脚并用地让父母扫地出门——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半年前因婆媳矛盾激化,儿子对生身之母一顿暴打,老两口只得去新疆打工,入冬刚回来,却是如此境况。这事,村里年老的人做过调解,结果却不遂人意。张拜也是村里唯一向山坡寻求温暖的人。面对故乡的冷寂和荒芜,像有重石覆压心头般堵得慌——这还是我曾经迷恋,并在梦中屡屡重现的村庄吗?
穿过松树林不费事,距离此前望见的那片红艳更近——就是一坡灿亮的火棘果,状如珍珠,红似玛瑙,在枯草与灰暗天空的映衬下,显出不畏严寒擎举着无数珍宝,向世人宣示孤绝富有的高贵。我对火棘的亲密,能从记事那会找到源头:幼时,每临隆冬,花朵销匿,绿叶凋零,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季节,好多惹眼的草木在霜冻的逼迫中甘拜下风,而树身低矮满身尖刺不太讨人喜欢的火棘,却与酷冷之极的严冬酷寒对抗,捧出满枝圆润而饱满的红山果,给世界一个惊喜的表情。红山果小若米粒,却色泽鲜红,像一树树天宫巧匠雕琢的宝石,映照得山野一片灿亮,鬼魅般迷人和蛊惑。那些红果,是孩子们处之若渴的最爱,摘得一掬、一碗、一篮便喜形于色,于唇齿间细嚼慢咽,如品尝蟠桃盛会上的仙界之物,陶醉之情在眉宇间绽放。因为热爱,所以迷恋——这也是我不顾及棉袄、裤腿和皮鞋沾满荒草碎屑执意要近前的缘故。
当然,我对火棘的感情还有更深层的因素。十六年前,我在短文《火棘情》中倾诉过对它的敬仰。那是朋友家盆栽的火棘,由于裁剪别致美感颇足,我顿然心生爱慕:细看,那露出土面盘根错节的根向右弯曲,好像停歇了一下,又绕向左面将主枝托住,再顺着主枝向上攀爬;一枝伸向右端,在前方突然转向天空,像一只鹤昂首弥望湛蓝天幕;另一端向左分成三枝,呈伞状生长,每端被剪得交错有致,丛生着心形小叶,叶子间众星拱月般地捧几颗红豆,美目盼兮,互相凝视;而每个小茎相隔不远处,便有一二个小疤痕,喻示着生长的坎坷历程;每个枝丫,不论伸向哪方,都努力向上,仿佛时刻都向阳光靠近,又暗示着不尽的追求与奋斗!整个形状恰若腾飞的天鹅展翅奋飞,谁说不是提醒人们笑对生活挑战,迎迓新的幸福呢?后来,我执意讨回去“独占花魁”。并非那盆火棘有多么贵重,实则是搁在案头,不能回家的日子,只要望望火棘就如回到了故乡,回到了年迈的父母身边……
还有,我不愿提及埋藏心中多年的秘密——奶奶不止一次对我含泪讲述:那个提起来惹人心疼不已的一九五八年,故乡人的食物匮乏到难以想象的地步,所有能吃的野菜、树叶都被抢劫般吞入了人的肚腹,到头来还是有好多人被活活饿死,尤其在青黄不接的严冬,漫山遍野的火棘充当了人的生命中急需的阳光——救人于危难之际,虽然不能帮助人们度过饥荒之灾,但毕对此献过身尽过力,以“一棵稻草”之力拯救人类于水火之中,难道不应该对它心怀感激心生感恩吗?
近了,更近了,又被繁茂的刺藤挡住,丝毫前进不得。记忆中,那里曾是一块苜蓿地,几年前我和妻子还掐过苜蓿的。很出乎意料,几年不来,这里已和山坡毫无差异。怎么办?左右为难。外甥也自言自语:要是有一把镰刀就好了。可是,谁能料到会和火棘这般邂逅呢?放弃吧,却有不舍。踌躇片刻,退回来,再绕过几个刺藤,踏倒一些灌木,尽管模样狼狈,终于站在了一树火棘前——在火棘脚下,它却像高楼似的屹立挺拔,我显得渺小不堪,快乐却在心间荡漾,也忘记了刺藤上锋利的尖刺,小心翼翼折了一些枝儿,欲把那珍珠似的红果带回去,让妻子、妹妹和久居小城的朋友尝尝鲜,回味来自大山馈赠的美味。面对火棘果,我是怦然心动的。然而,我和外甥忍着双手刺扎的疼痛把火棘果带回去,妻子、妹妹并没有喜出望外,而是掷来一句冰块似的话:火棘果有啥好吃的!难道,我煞费苦心带回去的仅仅是火棘果吗?恍然有悟:我们这些从农村走出去的人,于市井的喧嚣中忘记了故乡的山野无私赠予的东西,对故乡的依恋也在极速变淡……
可是,我还是心心念念着,在手机相册里一遍遍地回看那一片灿亮的红果。我想,这也可以提醒自己不要忘了父母至今留守的村庄——那个无法真正从心灵深处擦拭掉的,是我永远都要满心牵挂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