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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礼县,即甘肃省陇南市西和县、礼县“合称”,原因是两县不但地域上接壤,而且1958年8月两县合并,至1961年12月又恢复分设,老一辈人还是习惯称“西礼县”。当地民间流传着一个笑话,听到对方说话口音和西和县、礼县有关,在询问对方“是哪里人”的话题时,对方会故意回答:“我是西和你先人”,其实是说“我是西和礼县人”,因方言发音声母L、N不区分之故,人说时舌头翻卷,致使两者差别不甚大,听者并不气恼,明白是一句玩笑话。
清楚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西和县、礼县某些乡镇有一种比较特殊的职业——春倌。每年冬至前后,春倌一般两人结伴而行,到周边的成县、徽县、两当和天水市的部分地方“说春”。他们的行头多为肩挎褡裢,手捧木头削成、身缠麻丝的“春牛”,怀揣一沓春帖,走村串户,说说唱唱。一进门槛,即刻“说春”,等主人赏面粉或零钱后,发一张手刻木板墨印的春帖。据父亲解释,春倌是生活困难时期,具有说唱能力的民间艺人以“说春”为由头的一种行乞行为,只不过要比直接乞讨光彩一些。事实上,一些春倌不仅能按照行业规则,演唱祈愿主人发财的《五方财门歌》《十二进宝财》,还演唱与“春”有关的《十二送春》《新春喜》等唱词。如果进入的并非农村家庭,而是市镇街巷的各种门面店铺,春倌在完成既定的《铺子春》《生意春》之外,还会根据行业特点演唱《木匠春》《铁匠春》《食店春》《裁缝春》《药铺春》《客店春》《豆腐春》《染坊春》《漆行春》《茶叶春》《磨坊春》《瓦匠春》《毡匠春》《油坊春》《纺织春》等,几乎涉及当时的各个行业。此外,还有诸如历史故事、民间传说和农耕事宜的唱词,如《王祥卧病》《十二将》《孟姜女》《仓颉造字》《祝英台》《牛郎织女》《十贤良》《劝善歌》《二十四孝》《劝世春》《二十四节气歌》《责任田是个聚宝盆》等,可谓蔚为大观。这里,我摘录一首《五方财门歌》,以助了解“春倌歌”。
步脚走来步脚量,步脚来到你门口; 我来唱个财门歌,先向主人讨个乐。 恭个喜,讨个乐,家有好事不嫌多; 一开东方甲乙木,又加官来又进禄。 二开南方丙丁火,招财童子笑呵呵; 三开西方庚辛金,秤称银子斗量金。 四开北方壬癸水,说倒是非免口罪; 五开中央戊巳土,吉祥如意金满屋。 五方财门都开开,主家不请我自来; 官司口舌说出去,金银财宝说进来。 金银财宝往上长,里添人口外添财; 里添人口生贵子,外添钱财状元来。 状元头上插金花,荣华富贵朝你家; 一代更比一代强,陪伴君王坐天下。
春倌唱词从祖辈那里口头传承下来,比如开财门、行业的唱词等,也有随着时代发展即兴编唱的歌词。至今记忆犹新的是,我读小学、初中的那几年,每临冬末春倌来得比较多,往往是前一两天刚有人“说春”,过一天天还有其他春倌登门。春倌前脚迈进门槛,演唱紧随其后,两人一左一右站在门背后,脚步不跨过中庭,据说以房梁为界,前者唱毕以“哎……”拖腔,另一人以“哎……”附和,接唱下来的内容。我对他们唱“春”的传统唱词不怎么感兴趣,感到老调重弹毫无新意,而他们现编现唱的唱词我却听得很仔细。有一年,春倌看到墙的一侧贴着一张我的“三好学生”奖状,立马唱出“祝愿你家儿子中状元”这样的唱词;还有一年,春倌看到堂屋大木柜上放着父亲给我和姐姐买的学英语用的录音机,以及母亲缝衣服用的缝纫机,则出口成章,唱词浑然天成,不仅夸赞主人家的生活富裕,还顺带夸赞母亲裁剪缝衣手巧贤惠,听得我暗暗地佩服。大概是九十年代初期,春倌这个行业逐渐消失,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西和县、礼县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有了大的提高,他们已经不为吃穿发愁,更不必千百里旅途劳动再去偿那份说春的苦辛和心酸。
春倌唱词的曲调多为两句调。搭档中两人轮流来唱,目的是便于忆词和编词,若一方稍有遗忘或续接不上时,另一人乘机救场。两人中,若有一人初出茅庐,就由老春倌领头唱,年轻春倌只重复后句,如此反复,也别有一方韵味。春倌说春,都是脚下走动,边走边唱,更不会坐下,否则,视为不懂规矩。优秀的春倌,说唱时思路清晰,声音洪亮,唱腔饱满圆润,声音抑扬顿挫,此起彼伏,而且唱者面露喜色,情感自然流露,听者满面春色,心有灵犀,喜悦盈胸。如此来看,春倌也是春天的使者,一村接一村,一家挨一家,把春天的消息以“春帖”的形式进行传递,更是把乡民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希冀传向四面八方,传向陇原大地的各个角落。
春倌留给主家的“春帖”,是一种简单的“节气表”。一般印在十六开的黄色或红色薄纸上。顶部横刻次年干支,下面竖排节气表,下部中间是一幅简洁的《春耕图》,图中一人扶犁,挥鞭驱牛耕田,两侧有“X屠共猪、X牛耕田、X龙治水、X人共饼、X日得辛”,以及春社、秋社、入伏、数九和大利X方等文字,有的春帖还配有八卦图。在没有日历的年月,爷爷、父亲和乡亲们毫无例外的是从春帖上判断来年是否风调雨顺和收成状况,若是恰逢次年“九龙治水”,爷爷会感叹来年肯定干旱,庄稼长势不好,粮食产量骤减,是个歉收的年份,他给我的解释是,你看九个龙管一件事,就互相推脱,不能专心掌管下雨之事,要么会需要雨时连日炎阳暴晒,不需要雨的收割季节却会阴雨连绵,导致干透的小麦和成熟的玉米无法收割、驮运和打碾。至于这种说法可信度有多少,我却没有做过统计和调查。
鲜为人知的是,在《西和县志》中记载春倌行内,有一种防止“冒牌春倌”的习惯叫“考春倌”,包括以下几个方面:其一,考“春帖”,内容依据历书,如果春倌学识好,遇“考”会对答如流,能将“春帖”逐一解说;其二,考说唱,春倌唱罢《五方财门歌》《二十四节气歌》,主家可有意点一些内容复杂、行业生僻的传统歌目,让其说唱;其三,考临场发挥,春倌才思敏捷,能说会道,方能令人佩服,个别懂行的主人为了不使春倌说套话,可随便指物为题,让其现场编词说唱;若是新入行的春倌,应变不当,难免会尴尬难堪;其四,考行话,也是考验春倌水平和能力的重要一环。曾听朋友讲过。主人问春倌:“你从哪里来?”回答:“从三皇爷门下来的!”说明其名正言顺。再问:“你是精脚子来的,还是穿鞋来的?”若回答:“精脚子来的。”说明祖上不是春倌,资历浅,望主家多包容行个方便。若回答:“穿鞋来的。”说明是世袭家传的春倌。要是答非所问,就会被人笑话。也有问:“你一年走几条路?”正确的答语为:“两条路,一条白露,一条寒露”。或者问:“一年下几场雪?”要回答:“两场,一场小雪,一场大雪。”类似于脑筋急转弯,实则是考查春倌对节气知识的了解程度。
随着时光前进的步伐,春倌这一传统职业已经消失。除了社会原因外,也有其自身因素——那就是,年老的春倌年事已高不再从业,年轻的一代不愿意来承“接力棒”,导致春倌行业人才断层,难以续接。再者,随着生活境况的改善,信息时代的飞速发展,人们了解节气的方式多而便捷,春倌行业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时至今日,春倌只能以“非遗”的形式证明其曾经的存在,如今更比“昨日黄花”,衰败得已经几无痕迹。
然而,在岁月的册页中,春倌以唱词的独特和演唱方式的既定,更像一盏无形的红灯笼那样让人温暖,毕竟他们曾经照亮过不少人的心灵和生命中的幽暗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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