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春秋我自知

李兴文

　　那个梦很顽固，接连出现在三个夜里。那三个夜晚我都过早醒来，因此，我的睡眠严重不足。醒来的时候屋里屋外都很是确证无疑的黑夜，我只好一如既往半躺半卧，盯着深邃的黑暗，长时间保持发呆。
　　
　　这是正在走向衰老的每一个人，必做的功课。
　　
　　那种深邃的黑暗很像许多穿着深色羽绒服的人臃肿的背影，它们像一堵堵黑色的墙壁那样在我眼前竖起来；哪些穿着雪白羽绒服的女性的背影，俨然黑暗残垣断壁之间的缝隙。那是很分明的黝黑与雪白的背影，黝黑的显得沉重，雪白的显得浅薄。那种复杂而沉重的黝黑与简单而雪白的浅薄让我更觉可怕之处在于，几乎所有的人全都显得无力而高度沉默，原来，大家都是冷漠的弄虚作假者。他们都面对着主席台。台上坐着的少数人居高临下，对着我和我看到的所有背影轮番讲话。讲话的人个个精神饱满意气风发，而那些听讲的人，大都弓着背低着头，借着前面背影的掩护，或者翻看手机屏幕，或者做别的事情，或者极其神秘地轮流咬耳朵，或者发呆。
　　
　　我能看清几乎所有弓腰低头的人，能看见主席台所有居高临下讲话的人，这已经很清楚地标明了我所在的位置。我很喜欢这个位置，它能使我远离加强高音对我耳鼓的强烈冲击，它能让我免于个别携带巨大能量而弹射得很远的唾沫星子的喷溅和污染。当然，我所处的位置给我带来的最大好处远远不止这些，而我因此能够与不绝于耳的日渐白热化的誓言，声带和牙床都在发抖的许诺，以及一不做二不休的横眉立目面红耳赤离得更远一些，大半要归功于我的明智和预见——我知道许多话都是废话，好多规划从来都不曾有过实绩，不过空谈和妄谈而已，类似的空谈和妄谈已经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连那些空谈家们早就感到麻木。不过那些空谈和妄谈必须有人聆听，或者必须有人装出认真聆听的样子，认真聆听千篇一律的空谈和妄谈一个接一个穿帮。
　　
　　起初，所有的人都挺直身子做出认真聆听的样子。但后来，总有那么一个最恰当的时间点，先是最后的人先弯下腰去低下头去，悄悄做想做的事情和必做的事情，或者什么事也不做，只是想闭上眼睛，以此来打发无聊时光。这种弯腰低头的体态变化具有无声的号召作用或无形的感染力，仿佛所有装作认真聆听的人都能感觉到后面的人体态姿势发生的变化，他们竟能够抓住最好时机，以最自然也最隐秘的方式完成弯腰与低头的体态转换。这种无声的影响力具有波传输的所有属性，在从后往前传播的过程中，它的传输能量会一路损耗，传输力度会逐渐减小，传输到刚好能被坐在主席台上居高临下讲话的人感知到的地方，悄然减弱，总有那么一排人，他们的后辈能够清楚感知那种神秘波浪舔舐后背的微妙感觉。当然，那一排人简直就像一道柔性的屏障，一方面，他们继续保持昂首挺胸的体态和目不斜视的姿势，任何人都可以想像得出，他们的表情也是相当的虔敬，他们用那种掩盖虚假的姿态向主席台上表示忠诚。另一方面，他们又对后面更多挂羊头卖狗肉者们表示通情达理，毕竟，他们自己也曾那样混过。他们也用那种貌似相当虔诚的表现等待着，有朝一日，居高临下讲话的那些人中终于有人被岁月或世态人情中的意必然结果推出局外，腾出一个空缺，那些貌似虔诚忠实者们就论资排辈，替补上去。如此这般，连绵不绝。
　　
　　这样一来，大家各心自明：台上台下，没有一个是老实本分的，毕竟，大家都是必然装腔作势但又不好过分要求别人。长此以往终成习惯，台上的人知道台下的人不会用心聆听，台下的人也知道台上的人知道他们不会用心聆听，但台上的人依旧信誓旦旦地讲，台下的人依旧装腔作势地听。
　　
　　有些人是从年轻时候起就习惯处在像我现在所处的位置上的，他们是人群中的早熟者，他们像兽中的虎，豹，狮子，从内心到行动早就习惯独来独往，那是它们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就被自己内心强烈的自我意识所控制，被自己的独有的强大所支撑，不合群，他们当然就要和别人离得远一些。
　　
　　多数人就不然。
　　
　　多数人从小就深知与他们对面而居的那些人属于成功者，代表人生场域中的主流，代表多依仗就少灾祸，代表人上人，代表名望和好处，当然也代表会受到更多人下人的敬仰和惧怕，而那时候，他们是毫不在乎自己作为人下人的卑微与下贱的，他们坚信那种卑微和下贱最终一定可以改变，只要对台上的人足够忠诚。所以他们必须要跟那些已经成为人上人的人保持很近的距离，并以之为人生奋斗的方向与行为的楷模，甚至必然完全沿袭现有哪那些人上人的心思谋略和行事风格。
　　
　　这些人中的一部分，又只能走到半途，或者因为代价甚巨，或者终于发现人活一世的底线实在无法超越或突破，人生在世，一些东西确实不能任人扭曲与荼毒，他们就对自己和世界重新思索，从而发现本来价值，发现真实的自己是很美丽很可爱的，虽然走了弯路，醒悟迟了一些，但终于能够觉悟，返璞归真为时不晚，没有过多压力的生活才给人带来真正的幸福。
　　
　　还有一些人，那就属于矢志不移死心塌地了。当有一天他们终于居于当初向往的位置，处于一定的高度，觉得自己多年的屈就与隐忍终有所值。但他们最终无法继续高兴下去，因为，他们发现，每一个高度都是相对的，而每每登上下一个高度都要走过一段更加惊心动魄的险途，财力，心力，都要耗尽不说，还要极大牺牲自己的智商，污损自己的人格，扭曲自己的灵魂。但即便这样，也无法保证因此就能顺利越险过关，因为，每高一程，就多一些猛兽，而猛兽环伺之地，只有最凶猛，最冷酷，最凶残的那一个才有希望登上下一个高处，此情此景酷似走向食物链的顶端，非具有陈尸于野的蛮力和喋血成河的心理承受力则绝然不可。久而久之，越往上挣扎，谁都不再是原来的自己，或者最终都忘记了自己是谁，只记得自己的来路和去路，清楚记得的当然是猛兽环伺的处境，彼此都是带着和蔼笑容和文雅姿态的冷血杀手——都不是自己了，甚至从心理、情感、道义上都不成其为人了，又何谈成功与幸福呢？
　　
　　当然，如我这样远离利欲中心的人一直被所谓成功的人蔑称为无能、没出息。若说年轻时候听到这些，我一定会生气，也会感到自卑的，中年以后，我对之不为所动了。尤其当我的一些少年同窗过早学会了颐指气使骄横跋扈，某日，又突然身陷囹圄满身彩羽散落一地，或者奋斗数年，并无大起大落，低也不成，高也不就，一直是一个照办和陪酒的角色，流落得像戏台上的一个小丑，其尴尬，其窘迫，可想而知；但人生不可推倒重来，眨眼之际已是两鬓寒霜日薄西山，得也何多，失也何多，到头来，人生境况有口难说。但在他们认为的如我这样的所谓的失败者面前，他们又要努力装成一个成功者，言谈举止之间，总要显出高我一等的样子！
　　
　　我曾对一个历经大险但侥幸留得公职的少时同窗举过一个例子。我说，小城南面那座大山，我上去过。没上去的时候，我以为那就是我看到的最高处，我就雄心勃勃登上去，仿佛要成就一番少年壮志。等我登顶一看，傻眼了，那座山的后面还有好多座更高的山，一直延伸到云天飘渺处。我的登顶，能说明什么呢？
　　
　　我的少时同窗沉默无语，我想，他一定听明白了。
　　
　　我说的是失败者。而所谓成功者，他们光鲜外表的背后，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与伤痛呢？自古而今，那条道，从来都不是一条鲜花铺就的坦途。在此一隅，只要读读庄生与惠施的故事，心里就畅然多了。
　　
　　其实，说起来，我也是从最前排的座位上渐渐退下来的，整个退却下来的过程，伴随着自我成长，伴随着世态人情对我的敲打，伴随着人生意义的思考。当我终于坐到最后一排，而头发也白了许多的时候，我再也不用担心谁来指责我。每次装作聆听讲话的时候，看到前面黑压压的弯腰低头的身影，真是感慨良多。我就想，我一直保持着一个书生情怀，工作，读书，写作，在最小的压力环境下生活，我不是有些人眼中的成功者，但也不是有些人眼中的失败者。我内心常有的自由和快乐感觉，无需公开对人说。
　　
　　我又想起我连续做过的那个梦来。原来，梦境是对我人生处境的暗示：我自愿离开利欲熏心的人群了，或者，我被利欲熏心的人群驱逐了，这个，翻来覆去总归是一回事，我是自由的，也是独立的。而这一切，有人不屑，也有人不服。别人有何反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直都是真实的我。至于中老，这种真实正在给我带来更多真实的快乐。现在，我常对别人说的一句话是，老而无虞，才是人生快乐。


      

太和五中张奇

当我终于坐到最后一排，而头发也白了许多的时候，我再也不用担心谁来指责我。每次装作聆听讲话的时候，看到前面黑压压的弯腰低头的身影，真是感慨良多。我就想，我一直保持着一个书生情怀，工作，读书，写作，在最小的压力环境下生活，我不是有些人眼中的成功者，但也不是有些人眼中的失败者。我内心常有的自由和快乐感觉，无需公开对人说。

意像元素，深刻的感悟，深有同感，何时退去那湍急的河流，那嘈杂的社会，人生就清闲了下来。

李兴文

太和五中张奇 发表于 2022-1-23 14:48
当我终于坐到最后一排，而头发也白了许多的时候，我再也不用担心谁来指责我。每次装作聆听讲话的时候，看到 ...

职场生涯是一段漫长的焦虑！个性超脱者不宜久居，但为了生存，无奈数十年忍受，练就了一种畸形情怀:求生存，不配合！
谢谢张兄留评！

姚玉凤

到底是梦还是现实，只有自己才知道，成功与否也是相对而言，其实人只有到了一定的年龄才能真正看透

李子四

老而无虞，才是人生快乐。很欣赏最后的点睛之笔。

何叶叶

老而无虞，才是人生快乐。
确实有道理。

xam720

人生还是平和为好，功名远离，知足者常乐，问好李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