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行在除夕夜的长街

李兴文

　　
　　腊月二十九，除夕，天气骤冷。街上，比前两天少了许多人。比起十年前的盛况，如今的年关景象，简直堪称冷清。
　　
　　十年前，那是怎样的一种盛况呢？不到腊月中旬，街上已经拥挤不堪，出门上街，不能不选择步行，而到了除夕这一天，就算步行上街，出门一看，因为人车实在太多太挤，常常会望而却步。那种时候，如果还有人开着车进入主街道，很快会被鄙夷的目光和怨愤的声浪所淹没，那些目光和声浪差不多宣示着同样的真实本意：这时候开车上街，简直是脑子有毛病。大多数有车，但很明智的人，当然要选择步行，如果真有燃眉之急，最好的办法也只能是租车。城中奔跑不停的那些客运小三轮和货运大三轮租用起来实用又实惠，拖拉转运效率很高，又不至于严重影响街上交通。那些驾驶小型车辆的司机手艺极好，他们驾车奔驰于熙熙攘攘的人群简直如入无人之境，相比之下，那些少不更事和老不明智的开小车上街的人，简直不可朢尘。门店依旧，但店外摊点突然增多，不留缝隙堆满各色货物，令匆匆行人无法下足。仿佛所有货物都在努力呈现出代表年关的主色调，蒜苗青菜，好像都憋足了劲往大红色上靠，结果是终于没有红起来，还无可奈何丢掉了本色。灯笼，春联，“福”字，门贴，窗花，生肖摆件、挂件，香、蜡、烧纸、冥币，以及蔬菜，水果，仿佛全被赤化，共同闪耀出年节独有的喜庆光芒，那光芒照亮高兴的脸庞，也照亮忧郁的面容，照亮摩登女郎的时尚新装，也照亮流浪汉的破衣烂衫。
　　
　　公交车今天停班了，但街上仍有其他各种车辆在稀稀拉拉的行人之间逶迤而行。每个路口都站着身穿明黄色马甲的交协警，这样一来，街上依然能够保证井然有序。不论城里人乡下人，大家各干其事各行其路，满怀信心给年节升温。与十年前不同的是，人真的少了许多，车辆也跑得不如先前那么精神饱满。门店和摊点都没有先从前那种喧嚷和拥挤。细心察看，总让人觉得，此情此景，俨然劫后余生。
　　
　　我觉得生活中好像真的正在悄无声息地失去一些什么，而那些正在消失的，去意已决，没有人能够拦得住。甚至，年关时候，人气如此低落，简直让人担心最后消失的一定是人自身，而这种悲观的可能或许将会真实地发生。两年多了，大家好像都很累了，再也没有更浓厚的兴趣谈论新冠疫情。好像人人都不愿去多想，还算过得去的日子，怎么就突然毁于一场不期而至的疫病。回旋在人们心中的忧虑已经远远不止寸步难行。怎么说呢？从前的生活好像是一大锅热烈翻滚的豆浆，和谐融洽，大家以为日子完全可以那样无惊无险地过下去的。谁料想，一瓢冰冷的卤水泼进滚烫的锅里来了，那瓢冷卤就是疫情。现在，融洽和合的生活场域，从精神到物质，都开始分离，结块。无数生活碎块以人的不同认知为粘结剂开始游离、徘徊、碰撞、仇视、怀疑。善恶显形的时候，也是妍媸毕露的时候，奸贤两分的时候，也是愚智划界的时候，真假难辨的时候，也是是非难分的时候。多少亲情隐藏着愚昧与丑恶，多少友情潜藏着野蛮与冷漠。当豪言壮语终于露出粗野与无知、自私与贪婪的丑陋尾巴，一个巨大的问号悬挂在人们面前：这世界上还剩下多少是可信的？
　　
　　按理说，除了反思与警觉，任何一场灾难都不足以筛检出哪怕很些微的堪足称道的人文价值，但当一场灾难使所有人在一夜之间自觉分成无数阵营，并且，这些阵营的形成依据就代表着人对灾难成因与走向的认知能力与认知水平的时候，确有必要从灾难本身去寻探寻现实成因所包含的种种悖谬。在灾难中，有人该死吗？如果有人该死，他们是谁？他们该死的理由如何论定？由谁论定？同样的论定是否同样适用于持这种观点的论定者自身？如果没有人该死，那么，为什么又要庆幸自己而诅咒别人，为什么要对处于更深重灾难中的人幸灾乐祸而无半点同情？
　　
　　没有一场灾难本身是可以用好来衡量的，但每一场灾难给人的自我认知带来意料之外的附加效应，那种效应让经历灾难的一少部分人能够看到危害的全貌：危害其实不仅仅表现在灾难本身，它更表现在那些同在灾难现场之内的，但总想对别人的不幸抱持隔岸观火甚至幸灾乐祸的想法或预期的人们身上，他们的极端自私和高度冷漠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不幸！而无疑，他们作为人类的异类或亚种，才是让更多的人不能受到普遍人文关怀的主要原因。
　　
　　野蛮防疫，过度防疫，拥权自大，宁滥勿缺，诽谤他人，标榜自己，掩盖真相，愚弄社会。如此种种，难道不是愚昧和野蛮的表现吗？在物质世界现代化的喧嚣迷雾渐渐沉寂下来以后，我们看到的难道不是一直作恶的一小部分人赤贫的心灵家园和扭曲的精神世界吗？有些人曾经经历了时间，但他们从未接受时间对他们的改变，他们的心志一直徘徊在第一个需要翻越的理性起点之前，他们物质生命的演化事实，根本没有与之相匹配的精神升华结果。
　　
　　关于疫情，除了谈论等待疫情过去，回到没有疫情的生活里去，关于疫情，最好不要谈论更多的什么，不然，人所遭遇的很可能不是理性的思考，而是相当感性的敌视乃至讨伐，接着便是忘乎所以的赞美和滑坡势能对坚守力量的无情打压。
　　
　　关于命运，除了悲叹和哀号，也不能谈论别的什么，不然，人所遭遇的可能是动物性的厮杀：“你这么清高孤傲不合群，没有人赏识你，很多好处自然就轮不到你了！”
　　
　　关于人生，除了谈论爱恨情仇、贫富、逆顺、贵贱、荣辱，不能谈论别的什么，不然，人所遭遇的可能是“你高雅，你有追求，你怎么跟我生活在同一个城市，而且混得还不如我好啊！”
　　
　　关于生活，除了谈论吃喝拉撒，房子豪车，儿女亲家，人脉财源，不能谈论别的什么，不然，人所遭遇的可能是“你嫌在这里过得不好，你怎么不到外国去啊！”以及，“你领着某某某的工资，又在说着某某某的不是，你究竟居心何在？”
　　
　　如此等等，交谈，已经被最高道德群体掌握的主流话语霸权控制了，对一些一直独往独来孤傲不群的人，能够与他们心心相印的人，大家的感觉都是寥若星辰。大家能够公开谈论且相互攀比的，早就只能是庸俗，精明，乖巧，奸猾，诡诈。独立思考且卓尔不群的人，如何不越来越孤独。
　　
　　我们的生活中悄悄流逝的究竟是什么呢？是八十年代对知识的普遍渴求？是九十年代对富裕的努力靠近和对快乐的积极追求？还是新千年伊始，对城市生活的高强度融入？那么，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丰足的物质生活根本无法掩盖每个人内心深处越来越严重的焦虑，开始有一种越来越无法承受的紧迫感觉？而我的心中，有一盏灯从来不灭，那就是，总会有那么一个时候，我们一定能活得更有主见更有尊严一些，那时候，富足，安乐，自由，再也不是空洞的话语，因为，那时候，我们一定会对内心或灵魂层面的东西更感兴趣。
　　
　　年节在即，可是，人都去了哪里？大红灯笼串起来的长街，为什么变得那么空寂？缤纷的LED灯串装点得玲珑剔透如梦似幻的成排的行道树，为什么都显得那么孤单？城市夜景越来越美，为什么人的身影越来越快地从中退去？
　　
　　很冷，越来越冷。“立春”之前，高天飘来将要下雪的气息。我却依然如故，每天晚饭之后，一定要绕滨河路走一圈，是继续习惯性的晚间散步，也是趁此机会摆脱俗务的干扰，让内心需要的宁静，暂时回归。通过思接千载神游八荒，努力解决纠缠于内心的一些问题。而今年，我的心里又多了一个新的问题：疫情时代及其以后，我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美好中去，而当物质生活的触须已经探测到资源荒芜的信息，关于未来，人们用身体的劳碌所铸就的梦终将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又该把自己的心，安放在哪里？
　　
　　蹲踞在各处路口的蓝色帐篷，因为无人照管而门窗大开肮脏不堪。锥形筒，警戒带，仿佛阳痿了一般委堕于地，蒙着厚厚的尘埃，被阵阵冷风不停地吹。此种景况实在耐人寻味，原来，在象征着最饱满人气的年节里，没有几个人愿意失去对自己和亲人命运的最后祝祷机会，但这代表一种无法抗拒的人性的真实，会引发目击者内心真实的感动的！即使新冠疫情的结束，依然遥遥无期。
　　
　　没有几个人影的滨河路和长街实在空洞、无趣。再说，越来越强劲的冷风吹得我的行走开始变得趔趔趄趄。我必须赶快回家去。
　　
　　我独行在除夕夜的街上，就像一个孤独而落寞的英雄从遥远的战场荣归故里，浑身带着浓烈的悲壮气息。


      

匡建华

欣赏李老师新作，顺祝您新年快乐！

李兴文

匡建华 发表于 2022-2-3 13:52
欣赏李老师新作，顺祝您新年快乐！

谢谢建华！新年快乐！

姚玉凤

我独行在除夕夜的街上，就像一个孤独而落寞的英雄从遥远的战场荣归故里，浑身带着浓烈的悲壮气息。

其实，深沉思考也是一种痛苦

李兴文

姚玉凤 发表于 2022-2-3 15:49
我独行在除夕夜的街上，就像一个孤独而落寞的英雄从遥远的战场荣归故里，浑身带着浓烈的悲壮气息。

其实 ...

我倒认为，不会思考实在可怜！

木门长子

老师的思考是冰冻土里渐生出的暖意了，虽然犀利却包括着人文的深沉。疫情时代，也许应该算是一种特定意义上的时代了，有很多让人感动的事，也有许多让人感喟的事。“过度”、“恶意”已让人心生倦意。生命珍贵，每一个生命都值得珍惜，不支持舍本逐末，也应该理性对待。祝好新春！

李子四

疫情之后，不可能回到从前的模样了。我很同意这个观点。问好楼主李老师。

李兴文

木门长子 发表于 2022-2-4 10:31
老师的思考是冰冻土里渐生出的暖意了，虽然犀利却包括着人文的深沉。疫情时代，也许应该算是一种特定意义上 ...

问候木门长子，新年好！
我在微信群和朋友圈，和几个写作的朋友讨论过，当下的情况，写作的人，如果怀着岁月静好的态度到处去寻找美和感动，我就觉得，我的写作纯粹就是捣乱或者附庸风雅了，毕竟，我不能加入到大合唱的行列中去自欺欺人，而无视当下越来越多的荒诞和悖谬。当群体的人越来越伟大，个体的人越来越卑微甚至越来越没有意义的时候，我的写作实在难以为继。我不想自取其辱，也不甘心就此沉沦，我还想换一种方式抵抗平庸之恶和所有反智行为！故此，我写出的东西是否还有读者，也就没有多少意义了！我还在写，这就是全部的意义！
谢谢木门长子前来关注，并祝木门长子新年快乐阖家安康！

文珺

我觉得生活中好像真的正在悄无声息地失去一些什么，而那些正在消失的，去意已决，没有人能够拦得住。时代对人和物的淘汰都是无声的，每一个生命都携裹其中，不得不面对，不得不妥协。问好李老师，遥祝春安！

李兴文

文珺 发表于 2022-2-6 20:30
我觉得生活中好像真的正在悄无声息地失去一些什么，而那些正在消失的，去意已决，没有人能够拦得住。时代对 ...

谢谢文珺，新年快乐！

高骏森

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2年多了仍未结束。如果说疫情的爆发是天灾的，完全能接受，但到今天还没结束，而且还是在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繁华的21世纪，包括后面还增加的大水等天灾，这些都是天灾，没错，但天灾总是会结束的，而持续没有结束又是因为什么？太累人了！

xam720

品读李老师的新作。文章寓意深刻，充满对生活的思考。正如文中所说的，过年，灯多了，但人少了，年味好象是浓了，但人与人的感情淡了。疫情隔断了回家的脚步，而鞭炮的禁放，更让过年过于平淡。欣赏大作，祝好李老师！

李兴文

xam720 发表于 2022-2-7 11:24
品读李老师的新作。文章寓意深刻，充满对生活的思考。正如文中所说的，过年，灯多了，但人少了，年味好象 ...

谢谢版主留评抬爱，并祝版主新年快乐！

春江花月夜

      这是我看到的对疫情最深刻的思考。你的一篇篇短文，宛如鲁迅的时政杂文，坚持写吧，它就是有意义的，哪怕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