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刘彦林 于 2022-3-3 09:09 编辑
那是一个初春的夜晚,我沿河畔吐露鹅黄绿芽的垂柳散步归来,偶然抬头间惊奇地发现——天幕辽阔无际的怀抱中,竟然绽放着一朵硕大的白莲花,似乎还有氤氲淡香溢出花瓣弥散开来,顺着梦幻般的朦胧月光之线,一缕缕地钻进鼻翼,心魄顿时有了奇妙无比的陶醉……
为什么,遥远的天空有一朵白莲独自娇媚呢?我赶忙戴上眼镜,才明白是上了高度近视眼的当!天空中分明是一轮浑圆的满月,播散着茭白之光,缔造着朦胧之美。那一刻,我有了难抑的得意,在自己的眼瞳中,一轮月亮变成了一朵硕大的白莲,这是多么有诗意,多么令人怦然心动的美丽的错误啊!
提及“月亮”这个词,久远的往事瞬间发酵,从视线无法企及的地方,像朝日跃出记忆的海平面,映得心胸满是感动和激奋。童年的月亮,是懵懂的,也是欢快的。李太白孩提的月亮,是“小时不识月,呼做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充满好奇,充满童趣,充满浪漫的联想。那时的山村孩子,对月亮的体认就是一盏巨型的明灯。煤油灯照明的年代,生活物资匮乏,家庭经济拮据,灯盏照亮的空间属于忙碌的父亲、围着锅灶的母亲和缝缝补补的奶奶,根本不可能有灯专供孩子们玩闹嬉戏。而月亮无需付费,也不会有人争抢据为己有,她是公平的、慷慨的,谁需要就毫无顾忌地使用。明亮的月夜,庭院内、村子口,或是碾麦场上,或是谷堆旁边,古老的童谣唱起来,单调的游戏玩起来,欢笑声引来萤火虫——这些带着翅膀飞翔的小星星,会把童年的月亮悄悄地藏在路坎下的草丛里,待回望来时路的时候,定能捡拾到珍珠般的意外之喜。那一刻,近乎寂寥的心间涌出的是惊喜,月亮一样映亮心房的情愫。
李太白还说:“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道出的是浓烈如酒的乡愁,是一杯接一杯难以饮尽的思亲念家之绪。此时,月亮清冷,有着苦涩的清愁,有着难言的酸楚。白居易吟出的“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时,他伫立江边久久地弥望,如金钩的一弯新月勾出香山居士心中的无端愁——羁旅途中,睹物思人,心绪如暮色遮掩的秋江水,波澜起伏,拍打心堤。两位盛唐人,借助月亮抒发的情感异曲同工,却都没有逃出思念的外延。而我的思念之月,在离家求学的年月,在遥远的天空,或圆或缺,或者躲藏云层之后。读初中的三年,我住在学校的宿舍里,虽然离家不过十五华里,但只有周六才能踏着夜色回到娘亲身边,周日又于暮色中回到县城一隅的校园——缺着玻璃的房子,拥挤的宿舍,窄窄的床铺,好多个半夜醒来的日子,明亮的月光破窗而入,与我无声交流,有时也托付一缕清风擦去眼角的泪滴。后来,我又到四百里外的师范学校读书,那轮月亮也随我迁徙异地,默默地陪伴。离家更远,只能寒暑假回家,更多时候,我在校园外的燕子河畔徘徊,那轮月亮亲如暗恋的姑娘形影不离,把“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的情歌唱了无数遍,让月下独子聆听的人泪水滂沱……
毕业分配后,那轮月亮复又随我回到家乡。只不过,和父母生活的地方相隔六十多里路程。曾经的出生地,从此成了故乡。好在,那轮月亮又来到小小的山村校园,把每个夜晚当作我们邂逅的节日。月亮一经升上天空,我的心灵就没有阴暗的角落——月光皎洁挥洒,心情静若湖面。后来啊,我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位值得惦记和牵念的姑娘,从那时起,月亮的名字又叫做爱情。想她的失眠之夜,在通讯工具很不发达的九十年代,写信寄信等信的漫长过程怎能安抚一颗焦躁的心呢?想起东坡先生的“千里共婵娟”,随起意——让月光的翅膀捎去对她海潮一样的想念!我相信,她会心有灵犀,“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唐代诗人李益的诗句,宋代诗人秦观的“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不就是特地为相爱相恋相思的人传情达意的佳句吗?月亮传情,虽然在当下不合时宜,但是缺少了月亮的爱情,就少了思念的浓稠,少了情感的积淀,少了诗意的罗曼蒂克,相爱的味道就缺少了回想和绵长的甘甜——也许经受不住离婚潮冲击的爱情,就是忽略了月亮背后月老牵系的那根红丝线挽扎的千千结!
月亮还是那轮月亮,斗转星移间,过隙白驹似的时光,把我们带至又一个人生的埠头——童年,少年,青年,中年……似乎来不及回眸,鬓角的根根白发,已在佐证生活之舟渐行渐远。童年的月亮远去了,少年的月亮远去了,青年的月亮远去了。如今,人到中年,我感到头顶的月亮涂满沧桑,布满苍凉,附着悲怆。中年的月亮,暗藏了辛劳、伤痛、苦楚和无奈。有时,想着父母健在,夫妻恩爱,女儿乖巧,尽管工资仅够养家糊口,但比那些没有跳出农门的幼时玩伴,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时,想起比我大两岁的同邻居双应,依靠田地里的收成供养两个儿子上大学,却故意隐瞒自己严重的肝病,病逝深埋黄土已有五年多;有时,想想给坐在轮椅上的父母养老送终,为二弟成家和患有羊癫疯的三弟,劳心劳力突患脑溢血再没有醒来的文友……和他们比,我还能仰望伴我活着的月亮,深感足够幸运。不抱怨人生多艰,不强求得不到的东西,天晴天阴月亮都在,这就值得珍惜和庆幸!
可是,生活中避免不了要到遥远的他乡。原以为,不同的地方的月亮也不相同。爷爷奶奶的出生地,在据此并不远的西和县叫刘家沟的村子,祖辈在那里生息繁衍,向土地讨要生活,我八岁第一次随父母去故乡,那里的贫瘠、苦焦、荒芜让我记忆深刻。十六岁那年,我去师范学校报到前,拐道去看望打算叶落归根的爷爷奶奶,也有报喜的意思。那两次,故乡的月亮留给我的印象很模糊。而去年回故乡,是二叔患胃癌撒手人寰,我替患腿病的父亲去送二叔最后一程,那几个夜晚的月亮,却没有挥洒银光,而是脸庞开着泪花,似为二叔的离世满怀遗恨……几乎相同的铭记,还有我仓促赶赴宁夏石嘴山为去世的大伯和突然摔倒不省人事的堂哥吊唁的途中,列车从天水向北,过兰州,过包头,过银川,我以为透过车窗看到的月亮会有差异,事实上,在兰州的黄河畔,在包头的大漠边,在建立过西夏国的贺兰山下,所看到的月亮毫无例外的黯然神伤,带着泪光……月亮是最懂对她心怀虔诚仰望的人,以特有的方式表达对心有月亮之人的心灵回应。如此说来,头顶明月的人,心中会有明月永远地照彻——这样的人,无论贫穷富有,无论疾病健康,都是知足常乐的!
有月亮陪伴,人生就多了豪迈,多了慷慨,多了飘逸、洒脱和恬静。尽管十二年前,我曾经去华东旅游,看到过秦淮河畔南京的月亮,看到过杭州西湖断桥上的月亮,看到过田田荷叶朵朵睡莲盈盈舞动的无锡蠡园的月亮,看到过姑苏城外寒山寺钟声唤醒的月亮,南京路外把影子揉碎在黄浦江水里的月亮;七年前,我和妻子送女儿到长沙的一所高校深造,列车过西安,过郑州,过武汉,在岳麓山下、湘江之畔看到的月亮,五年前去青岛途中于飞机上看到的月亮,三年前在重庆的歌乐山下看到的月亮,去年又送女儿到成都读研究生时看到的月亮,甚至无数次乘大巴或火车翻越素有中华父亲山之称的秦岭途中看到的月亮……她都是我从出生到年近天命的一万八千二百多个日子里看到的同一轮月亮——如此真诚的相伴,那么的弥足珍贵,突然让我热泪盈眶……
至此,我双手合十祈祷头顶上的那轮月亮——这朵硕大的白莲,继续以她永恒的娇艳,使得我的生命更是活色生香,如诗亦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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