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日子值得等待

李兴文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的忧虑也在周而复始的季节轮回里，该开花的时候开花，该结果的时候结果。然而，在我，更多的时候，忧虑根本不像一种心境，反倒很像我患病多年的皮肤，遮蔽着更深层的焦虑与痛楚。
　　
　　被迫聆听的消息都不算好。想要听到的消息又遥远，又稀少，与我，仿佛总是隔着好几个星座。不想忍受各种胁迫，不再指望遥远而稀少的好消息来慰藉我的时候，我依旧像一个老旧的钟摆那样在滨河路和大街上来回晃荡。我管这种晃荡叫散步。
　　
　　我总记得让我形单影只的日子。那些属于冬天里最严厉的日子。我却看见油棕树上嫩黄的新穗，从棕叶粗壮的叶柄根部冒出，我的心就被一种轻轻的喜悦安抚了，好像从高高悬着被风吹的地方放下一些，进而为冬天尚未完全悄寂沉闷而感到快慰。原来，除了花架上迎春花藤蔓安静地吐着灿黄的花苞，除了院中梅树铁枝悄然冒出饱满的骨朵，除了围墙内枇杷树上开满乳白的花簇，竟还有野地里的油棕也这样桀骜不驯，于铺天盖地的寂冷中，弄出毫不屈服的动静来，实在让我内心欢喜。
　　
　　但这些微弱的春景根本无法彻底治愈我的忧虑。
　　
　　我的眼前一直晃荡着一条冰冷的铁链子，被一个僵硬麻木的脖颈拖动着，锵啷有声，那凄惨而冰冷的响声，让我想到正在塌落的冰窟。
　　
　　那个被野蛮摧残，被暴力逼疯的女人，那个绝望的生娃机器，靠什么力量一直活着，这个问题，构成了我新的忧虑的全部。我想，她没有疯癫，她只是被人扔进了世间最严酷的冬天，她冻僵了。而她还能活着，她的心里一定还有生命余热，一定还有生命念想，她像一棵油棕树，一直都在努力吐穗，在奋力拱出花苞或者冒出骨朵，她在等待这个世界，还给她一个完整的春天！
　　
　　阳光下一片很小的阴影，对一个比阴影更小更柔弱的生命来说，既是一个世纪冰川，也是一个冰川世纪。
　　
　　阳光下的阴影，都是阳光和阳光照耀的事物造成的。奇怪的是，作为光源，太阳只能看到阳光，对于它所造成的阴影，它视而不见。
　　
　　冷风吹拂的野外，大自然又给我新的启示。一个人的生命力不会比一棵油棕树更加强大；油棕树是自由的，它们的自由源于它们自恰于自然律。人的命运就大不如此，一些人的命运是由另一些人掌控的，而掌控者们都带着满身的道德阳光公然作恶，每一个作恶者的背面，都是一个世纪冰川，那里冰冻着的事物，都停留在几千年前！人性没有逻辑，也就不存在自洽于什么，于是，悖谬，荒诞，无处不在。
　　
　　思索这些，本想解除忧虑的，但想得越多，忧虑越深重，直至让我喘不上气来。
　　
　　今年春节，我的心被忧伤和郁愤绑得紧紧的，就算偶然遇上天色大晴，我也会感到阳光干瘪且空洞，还带着深厚的黑色尘埃。
　　
　　我对这个生活多年的小城突然失去了全部兴趣，我想走得更远一些，仿佛越到远处，越能逃离耳闻目睹的苦难对我的折磨，越能找到纯净而轻盈的自己，我就越能轻松喘气。
　　
　　我的行脚与安身之处也是严格受制的，目前最远，我也只能到达绵州，我的新家安在那里，这是我为自己的后半生设计的图景，上一个冬天，这个图景变作现实。我要陪女儿在那里创业，要陪孙子们在那里就读，我自己呢，也可就此告别大西北的干燥和荒凉，到蜀地去享受丰沛的水汽，以润泽我患病的皮肤，安抚我那一副被少年盛气伤害过的肺，顺带清一清肝火，让自己年逾花甲之后，过得相当安宁一些。
　　
　　绵州的早春多雨，但那雨，确乎也是落雪提前融于半空而成，但终因不像雪落大地那么坚硬且犀利，感觉总会好一些。我在绵州没有遇上强制或变相强制之类的事情，因此，我对戴口罩和扫行程码、扫场所码之类的事情都乐而为之。绵州人并不惊惧也不慌张，和我多年前打过交道的绵州人是一样憨厚淡定的。我在绵州，很快就闻到更多人间气息，我便心存感激与欣然快意，也为自己选择绵州作为老来居住地而怡然自得，并于极度败兴的这个春节还能得一些欢喜，而有了发自内心的珍贵的笑意。
　　
　　择日去游赏乐山——或许是心存善念吧，一到嘉州，当地的哥都说，嘉州的晴天是很难得的，你们的运气真好——我想，大佛也该开眼了，人间罪孽太深，应该保佑善的，更应该惩治恶的，虽然我并不知晓，大佛究竟有无此意；从疫情惊扰，到链锁脖颈对女人长达数十年的侮辱与戕害，朋友圈里那么多同悲同哀共怒共愤者，都不能助我消解满腔郁愤——面朝大佛，我心在想：自我小时候听说观音大士起，到我现在年届花甲，我还在等待观音大士显现劝恶神迹！
　　
　　是的，我还在等！
　　
　　我看着面相慈悲的大佛，与他一同沉默。
　　
　　良善之人，我们常常将他们和他们的良善忘怀了，我们记得很清的反倒是恶人及其恶行——这也许符合人的功利目的，人所具有的基本能力是对危害人自身的一切邪恶保持必要的警觉！
　　
　　受辱受虐的女人一定要活下去，这个世界欠她的太多，一定要给她一个补偿的机会！
　　
　　疫情所致的恐惧与拘囿，我却不知道何时能够过去，虽然我相信终会过去，但有一点又毋庸置疑：疫情过去之后，从前的好日子，再也无法回去，世界和生活的变数一定巨大，却又是当下无法预知的。
　　
　　从绵州、嘉州返回故地。
　　
　　晚间照常散步。
　　
　　野地里的油棕树更加神气活现。人家楼台、院墙上的梅花、迎春花，正在开放。枇杷树上的花簇，飞绕着蜜蜂。更能证明春天的，不在展放也在奔赴展放的路上，我想我应该相信它们能为改变世界的容貌释放高能。我想如我的皮肤病一样于我不舍的忧虑和郁愤，终究会有完全改观的一天，而最好的改观，莫不过沉冤得雪，苦难消弭，疫情结束，世界重新开启它的众生之门。我想一定会有那个时候。届时，当我再无忧虑，当我不再郁愤，我自己一定也是新世界里的一朵花，绽开自己的豪情。


      

姚玉凤

关注苦难，关注生存的每一个点滴，其实活着并不易，快乐就更难，都好好珍惜吧

李子四

绵州与绵阳有什么不同吗？不知老师何来如此忧伤。读得好沉重。问好。

xam720

欣赏李老师的新作，文章充满悲悯情怀，在愤闷和忧郁中，发出正义的呼声。学习，问好！

李兴文

李子四 发表于 2022-3-4 10:15
绵州与绵阳有什么不同吗？不知老师何来如此忧伤。读得好沉重。问好。

是一回事，只是我个人更喜欢古称！

木门长子

悲悯情怀，思索中的文字，我们总不愿说痛苦，可痛苦却萦绕在每个人的身边。对于弱者我们无可帮，看他们痛看他们的悲，却只有不平和祝福。都是普通人，为拥有的一份普通抒发情怀也是好的。祝福老师的。

李兴文

木门长子 发表于 2022-3-6 20:14
悲悯情怀，思索中的文字，我们总不愿说痛苦，可痛苦却萦绕在每个人的身边。对于弱者我们无可帮，看他们痛看 ...

也只有这样了。百无一用是书生，书愤，安慰自己罢了。

露渊

很喜欢老师这种孤寂与落莫心绪的直白于灵魂深处的文字，共鸣问安！

寒塘瘦石

忧伤令人心情沉重，感同身受！

李兴文

露渊 发表于 2022-3-13 12:36
很喜欢老师这种孤寂与落莫心绪的直白于灵魂深处的文字，共鸣问安！

谢谢露渊留评！谢谢您对这种孤寂与落寞的理解！

太和五中张奇

良善之人，我们常常将他们和他们的良善忘怀了，我们记得很清的反倒是恶人及其恶行——这也许符合人的功利目的，人所具有的基本能力是对危害人自身的一切邪恶保持必要的警觉！

叶华君

触及心灵的文字，情寓景，景寓情，带给人无限缱绻的思考和触动。拜读。

李兴文

太和五中张奇 发表于 2022-3-14 13:34
良善之人，我们常常将他们和他们的良善忘怀了，我们记得很清的反倒是恶人及其恶行——这也许符合人的功利目 ...

谢谢张老师！祝张老师体健笔丰！

李兴文

叶华君 发表于 2022-3-15 08:26
触及心灵的文字，情寓景，景寓情，带给人无限缱绻的思考和触动。拜读。

谢谢叶华君文友留评！

春江花月夜

蜀地适宜安放杜甫，也一定适宜安放老年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