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的艺术家

荷花淀派

　   我们村的艺术家
　　

      第一章
　　
　　鸟入林、鸡上窝。夜深了，天空镶着的几颗星星打着瞌睡。鸭嘴口村响起鸡打鸣声儿时，王朝英一家睡得正沉。十八年来，王朝英做着同一个梦：在二爹插上门的院里，自己排头，接着是姐姐王朝凤、李格花、王二闺、夏素月等九个学戏的女孩，随着二爹忽高忽低的板胡声，整齐划一地迈着台步，变幻着兰花指，咿咿呀呀地吊嗓子......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一帮孩子吵闹声，门缝里填满他们的小脑瓜和来回闪动的身影。二爹浑厚的声音永远都是：“不要看门外”“不对，重来”。梦向前流淌着、蔓延着。突然，寂静的屋里“叮、叮、叮......”响起电话铃声，把夜撕碎了，朝英的梦断片了。
　　
　　王朝英的丈夫丁子没好气地爬起来，拿着电话不耐烦地嚷：“找你的，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电话是拉板胡的李军打来的，当王朝英听说二爹去世了，把电话捂在胸口，眼圈“唰”的红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流出来。直愣愣地站了很久，脑子里跟放幻灯片似的，闪回着跟二爹学唱戏的各种情景。二爹教戏的时候，曾说过一句话“戏比天大”，这句话朝英一直牢记在心。她无法回报二爹对自己的栽培，想办一场“纪念恩师戏曲演唱会”，在出殡那天送给他老人家。天刚擦亮，朝英挨个给原鸭嘴口河北梆子团的同事打电话，没想到跟很多人都想到一块去了。当朝英把电话打给姐姐朝凤，因为她和丈夫王海鹏在东北做生意，路太远了打退堂鼓。王朝英连珠炮似的开始数落：“王朝凤，别有事就给我往后刹。想当初，二爹手把手教咱们唱戏，是谁把你培养成团里当家花旦。你就是用得着人靠前，用不着人靠后。”只听朝凤“哇”的一声哭了：“王朝英，你别说了，我马上回去。”
　　
　　为二爹吊完丧，大家着手准备“纪念恩师戏曲演唱会”。到出殡那天就四天，时间很紧迫。这件事儿传开后，原大河南老调团、大河沿评剧团的很多演员闻讯赶来参加。三个剧种的演员十多年前还是意气风发的小青年，他们在一起演出、比赛等，彼此成为朋友知己，当再见面已是饱受风霜的中年人。一番寒暄之后，乐队收拾着板胡、锣鼓、梆子等各种乐器。演员们搬着大大小小的包袱，查点凤冠、大靠、戏服和靴子等行头。王朝英坐在一旁，认真地理着黑色长须髯口。当那音色高昂、坚实，有着很强穿透力的板胡声响起，接着合上司鼓、笛子、琵琶、唢呐等各种乐器的声响。十八年后，他们再次开嗓，再在一起唱戏，才发觉光阴似箭，芳华不再了。
　　
　　第二章
　　
　　宋学迅原先是新安县梆子团的司鼓师，后来梆子团解散回家，操办起鸭嘴口村河北梆子团招收学员。鸭嘴口村三面环水，村子像鸭子嘴一直延伸到白洋淀深处。白洋淀地处冀中平原，淀里淀外的村子自古就有唱戏的传统。鸭嘴口的知青街沁在槐花香里，天刚发白，王朝英和姐姐王朝凤就拉着苇眉子，到知青街投苇织席。不一会儿，街上叽叽喳喳热闹起来。水蛇似的苇眉子很软，带着倒刺不好摆弄，可是到了姑娘们的手里那么服帖，当太阳在东方若隐若现的时候，她们脚下已踩着白色的云彩，零散的苇眉子排列组合好，有了席的样子。
　　
　　直到现在，农村都有大喇叭广播站。当有个大事小情，大喇叭的声音能传播到村子每个角落。王朝英她们织席的时候，就盼着大喇叭快点响，因为能听到河北梆子。每天上午九点，只要大喇叭里发出“呲呲”声，就是河北梆子的前奏。当张淑敏、张惠云、裴艳玲、银达子、王玉磬等艺术家，余音绕梁的梆子腔一响，王朝英乐地拍巴掌。朝英身形魁梧，留着齐耳短发，银盘脸圆，眉目英武，说话声音不柔和，就一大汉声。只要大喇叭一唱梆子，她都从头跟着唱到尾。听到动情之处，会拿着苇尺或敲席刀子，把苇席当舞台比划着来一段。大家都说朝英适合唱老生，而生性倔强的王朝英，偏就忸怩作态地唱《大登殿-御妹》和《杜十娘-逃出烟花院》。本来柔美脆的唱段，她偏就扯着嗓子喊，把人的脑袋震得嗡嗡响。王朝英刚开口“御妹，你休要”，“别唱啦！”一头自来卷的李格花捂着耳朵。盘腿织席的王二闺撑起身子去捂她的嘴。两条大麻花辫子的夏素月嚷叫着去大队里拉闸限电......这一幕，女孩们笑得前俯后仰，苇眉子都拿不住。要说天生的花旦坯子当属王朝凤，她削肩细腰，眉目清秀，红润的小嘴包着两排白牙，说起话脆得像是风铃。只是，她生性脸皮薄，在织席的时候不唱。等到天黑，插上门唱给妹妹听。朝英听得如痴如醉，嚷叫爹娘过来听，那阵势要把全村人都招来，朝凤拼命拽着她：“小姑奶奶，给你二两腥油就不知道姓什么了？”
　　
　　当王朝英听说二爹招收梆子学员，第一个报了名，还工工整整写上“王朝凤”的名字，为姐姐报上。在她怂恿下李格花、王二闺、夏素月，还有村里的四个女孩报了名。她们都不是宋学迅的本家，因为师傅在家排行老二，按辈分都叫他“二爹”。
　　
　　宋学迅院里两棵酸石榴开的火红，来家里学戏的九个女孩先后到了。宋学迅把门一插，让孩子们在院中央一字排开站好。宋学迅把自己手抄的成套戏曲唱词台本，发到每一位学员手上。女孩们学戏是零基础，宋学迅口传心授，从最基本的“手眼身步法”教起。从此不论下雨刮风，三伏三九天，宋学迅家梆子腔就没断过。学戏的女孩们在织席之余，一心都扑在学戏上。在二爹精心雕琢下，弟子们渐渐入了门，进步很快。
　　
　　戏曲有很多的门道和程式，等着女孩们去学习体验。那天吃过晚饭，女孩们去二爹那勒头、吊眉和穿大靠。宋学迅拿着黑勒头带先把朝凤的眼角眉梢吊起来，然后十字交叉，向脑后勒后，再用胶布调整一下，最后缠水纱网子。勒头的时候，二爹反复叮嘱：“注意不要咬牙，要张嘴。不然时间长了会晕或者想吐。”朝凤很幸运，勒头只是有些头疼，别的反应没有。当她穿着一袭红色的大靠，拿着花枪出来。大靠的色彩纹样很绚丽，一亮相，王朝英活脱脱的就是英武女将穆桂英。眼前的王朝凤把大家都看傻了，都抢着让二爹勒头。真到勒上了，几个女孩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反应，王朝英感觉头皮都要着火了，有针刺的感觉。王二闺呕吐不止等。“贼大胆”是李格花给王朝英起的绰号，“摔僵尸”是戏曲里边很难的一个绝活，王朝英为了练好有一次摔休克了，把大家吓坏了。
　　
　　那天周日，街上孩子不上课。当他们听到板胡声，还有姐姐们练嗓，唱戏声。二爹的院子像是一块吸铁石，把他们都吸过去。无奈大门插着，他们顽皮淘气的开始敲门、挠门。见没人招呼，推搡着隔着门缝看。此时，王学迅戴着大黑胡子髯口给学员们讲课：“记住，髯口必须搁在嘴唇上，不能戴到鼻子下方的人中那。”门外顽童的吵闹声，开始分散王朝英她们的注意力。王朝英忍不住了，拿起扫帚要把他们赶走。“你回来！”二爹吼道。“下个星期，我带你们到大河沿村汇演，大河沿评剧团、大河南老调团的学员也会参加。几个小毛孩调皮捣蛋都受不了，到时候，观众不喜欢你们唱喝倒彩，甚至被赶下台，你们怎么办？记住跟人家学习，取长补短。”当听说要登台演出，女孩们既兴奋又紧张，开始交头接耳。
　　
　　通过这段时间的学戏，根据每个学员的样貌、嗓子等特点，宋学迅开始宣布她们以后要从事的行当：“王朝英主攻老生，王朝凤、夏素月主攻花旦，王二闺主攻小生，李格花主攻老旦......”二爹话音刚落，王朝英就发言：“二爹，我也可以唱花旦的。我来一段《陈三两-爬堂》你听听。”
　　
　　宋学迅听朝英说完话瞪圆眼睛：“不管是谁，进了戏曲的门，老天早就给你定好了行当。朝英你天生的大汉声，你就是练十年、二十年也唱不过朝凤。还有在舞台上，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角色不分大小高低，哪怕是一个芝麻大小的角色，只要演员有活，有戏都出彩。老调《潘杨讼》你们都看过，崔澄田老师演的潘洪是白脸末（即白脸奸净）。就是这么一个奸臣的角色，周总理夸奖是活潘洪，老舍先生要加一百分。你们记住，戏比天大，学戏先学做人。”
　　
　　二爹推心置腹的教导鞭挞，让王朝英脸开始发烧，为自己的自不量力和才疏学浅懊恼，她和学戏的姐妹们慢慢体会着二爹说过的话。从此，九个女孩都有了自己主攻的行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慢慢体会戏曲的博大精深。
　　
　　第三章
　　
　　离鸭嘴口三里地的大河沿村四面环水，戏台后身是看不到边的荷花淀。夜的大幕悄悄拉着，风里弥漫着荷花香、芦苇香和蒲草香。此时此刻，后台的年轻演员们忙着化妆、勒头、贴片子、穿行头等等。戏台下和船上乌压压地坐满男女老少，他们细碎的说话声和笑声那么轻松惬意。
　　
　　“我宣布，新安县王里口乡戏曲大汇演现在开始。”戴着金丝眼镜的县文化馆馆长刘根民报完幕。戏台上的乐队和红色大幕同时启动，观众噼里啪啦的掌声和喝彩声，在淀上炸开。由于太激动，有人掉到水里，引来一片笑声。
　　
　　据统计，全国戏曲剧种有300多种。戏曲是先人智慧的结晶，在一代代戏曲人的传承和发展里进入千家万户。祖国幅员辽阔，戏曲在不同的地域有各自分布。在366平方公里的白洋淀—河北梆子、评剧和老调是当地人的家乡戏。
　　
　　第一个登台的是王朝凤，她演唱的是河北梆子《大登殿-金牌调来银牌宣》。朝凤上台前手脚发凉，紧张的心脏都跳出来了。朝英握着她的手：“你现在是王宝钏，这个样子怎么当皇后？怎么劝和代战公主？”宋学迅给王二闺勒着头：“朝英说的对，朝凤想想你现在戴着凤冠，当了皇后的王宝钏怎么能紧张。朝英你唱《南北和-十五年》，记着带好髯口。”
　　
　　“二爹你放心，我知道，你就倾好吧！”王朝英打包票说。此刻，宋学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说完朝英，又开始检查李格花的头饰，王二闺的帽子，夏素月的耳鬓等等。他对学员这次演出格外重视，因为她们迎来第一次检阅。
　　
　　随着李军板胡一响，台上的乐手都融入来，瞬间台下观众沸腾了。王朝凤一亮相，再一亮嗓子，一个雍容华贵的王宝钏尽收眼底。刚从台口出来的时候，王朝凤想往回跑。当站稳了，深呼吸，开口唱，人戏合一了，顺利完成这段唱。
　　
　　接着评剧小生侯俊芳带来《刘伶醉酒-来了刘伶好酒的男》，他在候场看到挽着腰间玉带下场的王朝凤，竖起大拇指：“王娘娘唱得好，该我了。”王朝凤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人是谁呀？出于礼貌还言：“谢谢！”侯俊芳扮相俊朗，风流倜傥，声音极具评剧张派小生泰斗张德福先生的神韵，清澈干净和潇洒帅气。在舞台上除了唱，他还要写毛笔字、甩发、摔僵尸等，一位不可多得优秀文武小生。王朝凤不带眨眼看完侯俊芳的表演，打心眼里喜欢。
　　
　　当大家还沉浸在雅俗共赏的评剧时，大河南老调团带来《潘杨讼》折子戏。保定老调起源于白洋淀，老调在保定人心里有“宁舍锅灶，不舍老调”的情结。最令他们为之称道的是，从白洋淀走出了王贯英和辛秋花两位老调表演艺术家。老调唱腔质朴激越，雄浑宽厚、粗犷高亢，给人一种深沉凝重、威严雄壮、气势恢宏的感觉，具有中国北方典型的忠肠烈骨、慷慨悲歌的民族特质。台上演员亦真亦幻的表演，感染着每一位水乡人。
　　
　　戏曲大汇演进入到白热化的境地，台上演员你方唱罢我登场，十八般兵器和技艺斗不停，展开车轮战：河北梆子《打金枝-这一件蟒龙袍》，老调《忠烈千秋-寇准装疯》，评剧《包公赔情-劝嫂娘》。评剧《花为媒-洞房赞》，河北梆子有《窦娥冤选段-六问》，老调《梁红玉-我虽然劝他们放眼长量》。河北梆子《洪湖赤卫队-儿死后》，老调《痒痒挠-想当年》，评剧《杨三姐告状-尊厅长》。老调《打龙袍-一见皇儿跪尘埃》，河北梆子《哪吒选段-见塑像》，评剧《牧羊圈-跪席棚》。河北梆子《蝴蝶杯-出城来步轻快和风扑面》，评剧《金沙江畔-高原红》，保定老调《拒马令-劝夫人》等等三个剧种轮番上阵，好戏连连，不分上下。台上演员唱念做打有模有样，台下观众们座无虚席，情绪高涨。
　　
　　宋学迅押宝，让王朝英压轴表演裴艳玲先生的代表作《南北和-十五年》。王朝英是宋学迅最看重的徒弟，她悟性极高，人格品质好，河北梆子就是她的命，宋学迅按专业戏曲演员的方向培养朝英。王朝英刚一登台，瞬时变成杨八郎。她的唱腔韵味十足，味道醇厚。饰演的杨八郎栩栩如生，很多观众都喊：“小伙子唱得好。”殊不知，王朝英是一个女儿身。
　　
　　历时三个小时的文艺大汇演结束了，刘根民为选定的十佳演员颁奖，其中王朝英排名第一。可是宋学迅却不让朝英上台领奖，因为朝英演出时髯口跑偏，没有贴着上嘴唇。宋学迅对演员要求很严格，今天朝英犯了“宁可穿破，不可穿错。”的大忌。没能上台领奖朝英哭了，说实话，那一刻她恨二爹。
　　
　　第四章
　　
　　白洋淀十二万亩芦苇一岁一枯荣。从古至今，鸭嘴口村民靠打渔织席为生，养活了几十代人。过去戏曲演员人称“戏子”，社会地位很低。随着社会变迁和经济发展，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听戏看戏成为人们最熟悉、最喜欢的娱乐方式。跟宋学迅学戏的女孩们，技艺成熟起来，已经能独当一面了。鸭嘴口村河北梆子团，开始起早贪黑，风雨无阻的出去演出。她们往北到过张家口坝上，往南去了山东德州，西至山西平遥，东抵天津塘沽。每到一个地方吃住在老百姓家里，开戏了都会万人空巷，。
　　
　　女孩们天天一起唱戏，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有针尖对麦芒的时候。那一回过鄚州庙，团里接到演出任务。鄚州位于任丘千里堤上，一座历史悠久的老城，鄚州庙久负盛名，有着“天下大庙数鄚州”的美誉。庙会正值正月里，虽然已经打春，天还很冷。王朝英发着烧和大家坐着三马车到了鄚州。庙会一般要持续一周的时间，为了让朝英养病，首场《杜十娘》由王朝凤演杜薇和王二闺演李甲。观众早买好票进来，为了选个心仪地看戏位置，有人还会拉绳接杆占座。大幕还没拉开，戏园子里已是人满为患。为防止有人逃票，有专人巡逻。
　　
　　《杜十娘》是一场文戏，鸭嘴口河北梆子团已经演了很多场。在鄚州，台上的杜十娘哭，不少观众也跟着哭。整场演出平稳顺利，到了结尾，迎来了整出戏的高潮“十娘投江”。那一刻，王朝凤已经达到忘我的境地，“咬牙切齿，恨苍天......”她两手拉着李甲和孙富悲凄愤慨地唱着。戏的情境是：三个人在船上，重心不稳摇晃身体。可是不知为什么，王朝凤和王二闺行头上的穗子竟然网在一起，怎么都解不开，杜十娘无法投江了。台上演员蒙了，台下观众开始指指点点，哄堂大笑。宋学迅脸色铁青，让人拉了大幕。开场戏演砸了，在后台王朝凤和王二闺矛头直指对方。话越说越多，两人竟然打起来。
　　
　　“王朝凤你就是属黄瓜的，欠拍！”王二闺插着腰说。
　　
　　“你属核桃的，欠砸！”王朝凤不甘示弱。
　　
　　“你俩有完没完，行了。”王朝英插进来
　　
　　“吆喝！你们姐俩儿联手呀？”王二闺的脸几乎贴到王朝凤脸。
　　
　　“你属狗的，乱咬人！”王朝凤的话激怒了王二闺。
　　
　　“你敢骂人，我撕烂你的嘴。”王二闺说着要动手。
　　
　　大家把两人拉开，朝英站在两人中间：“姐，你少说两句。王二闺，有事说事别动手。”王二闺火冒三丈：“你们欺负人。”扒开人群跑了。王朝英气得一阵剧烈的咳嗽。王二闺很晚才回来，在睡觉的屋里摔摔打打，气得王朝英要抽她，亏得大家拦着。
　　
　　第二天，演出剧目是《大登殿》，开戏后王朝英把薛平贵的唱词全改了，全盘都是数落和辱骂王二闺的话。有意思的是，台下的观众竟然一点儿也没听出来，该叫好的一样都不少。王二闺整忍了一出戏，演出完毕，王二闺“哇”的一声哭了。对于演员们在台上台下的表现，二爹什么都没说。取消她们仨在鄚州的演出，直接开回家。很快，三个女孩认识到自己错了，都特别后悔。少不了跟二爹道歉，写检讨，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
　　
　　“好花无有百日红”，女孩到了找婆家的年岁，在白洋淀农村老话老理说“闺女大了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一茬赶一茬的青年男女，先后经历着婚配嫁娶。宋学迅心里清楚，他的梆子团要解散了。要说不遗憾是违心，不过他也祝福她们。因为自己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跟自己学戏的孩子们长大了，她们要步入新的人生阶段。
　　
　　自从大河沿文艺大汇演后，三大剧种的青年演员都熟络起来。王朝凤的明媚清丽，让侯俊芳记在心里。侯俊芳中等个，嘴唇微微上翘，眼睛乌黑放亮，笑起来很干净。他对王朝凤一见钟情，托朝凤的三姑去提亲。王朝凤对侯俊芳印象不坏，对他的才艺赞赏有加。朝凤爹娘听说侯俊芳家庭门第不错，长相性格都过得去，就征求朝凤的意见相相看看。他们生怕女儿挑花了眼，成了大姑娘嫁不出去。
　　
　　王朝凤和侯俊芳见面相亲，一位是当家花旦，一位是当家小生。两人在一起绝对般配养眼。当三姑把人们都支走，屋里只剩下他俩，朝凤不敢看俊芳，只是目视墙上一幅山水画。侯俊芳眼珠一转，搔搔头挨着坐下：“朝凤别看画了，我也比画好看。”朝凤“噗嗤”一声乐了.....两个人有共同语言，很快订了婚。就在大家以为二人要传为佳话时，没想到出了岔子。大河沿评剧团有人放出话来：“我们拔了梆子团的尖儿，最终还是评剧团赢了。”这话传到王朝英耳朵里，气不打一出来。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她偏就拆了。
　　
　　淀里的芦苇染成金黄色，到了打苇的季节。王朝凤早早捎过话去，让侯俊芳过来帮着打苇。那天，路两旁的杨树叶在空中飞舞着，侯俊芳借来一辆价值不菲的新式飞鸽自行车，吹着口哨往朝凤家骑。王朝英早布好局，让王二闺和李格花把侯俊芳截住，把他支走。趁着他们走远，王朝英把自行车扔进纵深的芦苇荡里。当侯俊芳在返回时，王朝英装着来接他。
　　
　　“哥，你怎么来的？”王朝英一本正经地问。
　　
　　“哎！我自行车呢？”侯俊芳东张西望。
　　
　　“是不是让人骑跑了，还不去找。”王朝英的话让侯俊芳六神无主，跑着去找自行车。
　　
　　王朝英一溜烟跑回家报信，在家里久等的父亲正闹脾气：“侯俊芳这小子太毛躁，办事一儿也不牢靠。”
　　
　　朝英接过去，跟娘小声嘀咕：“连个车子都看不住，还能干什么？”其实姐姐都听见了。
　　
　　王朝凤是一个特别讲究，要面子的人。抹着泪，嚷着哭腔：“不等他了，我们去苇地。”
　　
　　朝凤的娘息事宁人：“行了，在等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朝英说着风凉话：“等什么等，还没结婚呢，就拿咱们家不当回事。指不定以后怎么对我姐呢？”......
　　
　　本来一段好姻缘，就让王朝英搅散了。后来朝凤嫁给本村，在东北做买卖的王海鹏。侯俊芳也另娶她人。直到十多年后，彼此在遇见，王朝英跟侯俊芳当面道歉，侯俊芳也是一笑泯千仇。在不羁的花样年华里，每一个过往都值得祭奠和收藏。
　　
　　时间过得很快，我们耳边可听，眼前可看的越来越多。国内外包罗万象的电影、电视剧和音乐等应有尽有，观众对文艺形式选择面大了。鸭嘴口河北梆子团的演出少了，有时一个月都接不到一场演出。就在这时，女孩们也开始忙着谈婚论嫁。而王朝英却依然痴迷河北梆子，她的婚姻大事，愁坏了爹娘。他俩在背地里琢磨，是不是朝英演男人太多出问题了。没有演出的时候，王朝英就骑着车子各个县里跑。凡是有演戏的地方，她风雨无阻都过去听，过去看。那年冬天，省梆子青年团来新安县西里村大礼堂演出。这是全国顶级的梆子团，台上很多名角都曾获得戏曲梅花奖。他们唱念做打讲究的令王朝英心服口服，叹为观止。
　　
　　著名的河北梆子老艺术家王保春老师，在后台候场的当口。王朝英不知哪来的勇气，跑到后台，当着王老师的面，人来疯似的唱了一段《钟馗-科场痛骂杨国松》。把正吃鸡蛋的王老师吓一跳，鸡蛋卡住了嗓子，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王朝英赶紧走过去为王老师递水。王保春上下打量王朝英：“哪村的丫头，唱得不错，跟我走吧！”王朝英仿佛被打了一闷棍，傻了。“傻姑娘，我们团录用你了。欢迎你过去试戏。”王老师说着用笔写下自己联系方式。
　　
　　王朝英揣着王老师纸条，自行车要骑飞了。一直赶到二爹的家里，当听说朝英被省梆子团录用的消息，宋学迅高兴的双手颤抖，眼里噙满泪。他答应朝英，要亲自送她去省城。可是王朝英终究是戏梦人生，爹娘坚决阻止她去。两位老人有自己的想法，他们只有两个女儿。朝凤去了东北，一年都看不到个人影儿。朝英再飞远了，剩他们俩怎么活？朝英最终屈服于父母。其实她心里也在琢磨，自己的年龄偏大了，到了专业梆子团也很难出来。
　　
　　鸭嘴口河北梆子团解散了，除了王朝英，另外八个女孩像离巢的鸟儿，纷纷出嫁，各奔东西嫁到不同的地方。王朝英把自己唱戏时置下的行头，用包袱包好放在立柜的最深处。朝英虽然演男人，唱老生戏，她也有女孩细腻的心思。她嫁给大河南村一个瓦匠，名叫丁子。人黑黝黝的，不漂亮。可是丁子有把子力气，里里外外的活都会干。
　　
　　春末夏初时，丁子托媒人把定好婚期的红帖子送过来。那时，刚时兴彩色电视机，为了弥补对女儿的亏欠，爹娘为朝英买了一台十八英寸的彩电做嫁妆。婚礼当天，朝凤和海鹏早早赶到，李格花、王二闺、夏素月等都带着孩子，来参加朝英的婚礼。自从她们离开梆子团，谁也不敢提，更不敢唱，因为害怕。就在准备送嫁妆时，村里电路出了问题。新买的彩电烧了，不显像了。二爹怕朝英别扭，不痛快，把家里的彩电搬过来，作为贺礼送给徒弟。那一刻，朝英哭了。
　　
　　第五章
　　
　　中国是世界上的四大文明古国之一，在五千年的历史进程里，先人们用智慧为后人留下了三百多种戏曲剧种。如今，同样是在这块土地上，我们每天的生活都是日新月异，人们的娱乐形式快速的更迭着。从收音机、录音机、CD、VCD再到便捷的电脑。可是不曾料想，在传媒、通讯如此发达的今天，中国戏曲院团纷纷倒闭，每年有5-6种剧种失传，悄无声息的消亡。
　　
　　自从王朝英嫁给丁子后，鸭嘴口村河北梆子团彻底解散了。宋学迅跟着在县委宗教办工作的儿子宋军进了城，曾经一起学唱戏、演出的女孩，都开始挑家过日子，没有人再接触河北梆子。王朝英婚后第二年生下儿子丁羽，宋学迅坐船从县城赶来吃满月酒。特地送给朝英一双戏靴子，并叮嘱她不要放弃，还要唱下去。河北梆子给朝英带来无法泯灭的记忆，同时也像是一根刺，扎在心里隐隐作痛。虽然不听也不唱，可朝英阻止不了自己想，梦里的河北梆子没断过。
　　
　　王朝英从小就好强好，为过好日子，每年立冬丁子打下来的苇子，到来年麦熟的时候，王朝英把整个芦苇垛都织成席。没苇了，就跟着丁子到建筑工地干活，一直干到三九隆冬。丁子对朝英很体贴，也很上进。在丁羽读高中的时候，已经成为当地小有名气做防水的包工头。
　　
　　有条件了，日子好过了。王朝英成了人们眼中的阔太太，她烫着大波浪的卷发，穿戴都很讲究。那些年，她不愿走亲访友，就连二爹都很少打照面。现在，闲下来了，朝英把爹娘接到自己家，好言好语，好招待的伺候着。闲暇时，朝英翻看当年跟二爹学戏和演出时留下的老照片，每一张都有一段会心故事。这些泛黄的照片，让朝英心里一阵阵发紧。
　　
　　现在，二爹已经从城里搬回到鸭嘴口。那天一大早，朝英提着礼品来看二爹。依然是那个熟悉的院子，还没进门口，朝英连喊了三声“二爹”都没人言语。当朝英走进屋里，看见二爹闭着眼睛，挥舞着烧火棍，唱着达子腔的《清风亭-小奴才气的我牙根咬断》。此时，灶膛里的火一直烧到他脚下。“二—爹”朝英失声大叫，放下东西，赶紧去拉他救火。宋学迅戏梦醒了，见爱徒来了很高兴。爷俩盘腿在炕上喝两盅。二爹还是那句话：“朝英别撂下，要唱下去。”“哎！”朝英有底气地答应。
　　
　　当我们还沉浸在，王朝英她们跟二爹学戏的场景时。猛一回头，才发觉时空变了，生活把人带到另一片天。如今，村村都装上了电脑，连了网。朝英每天晚上都和朝凤视频聊天，少不了唱上一折梆子。如今，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变短了。朝英给李格花、王二闺等人发微信，她要成立河北梆子剧社，像当年二爹一样招收学员，她的举动得到姐妹们支持。朝英亲自雇快艇把她们都接到自己家里练唱。
　　
　　当天，朝英和丁子、丁羽就起了冲突。丁子现在西服革履，头发梳的溜光。难得在家休息，朝英却叫来一帮女的，在家里“哇啦，哇啦”唱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好搭言，没好气把门摔得梆梆响。丁羽放暑假了，正拿着手机听西方歌剧《图兰朵》。在文艺方面丁羽随母亲，天生喜欢音乐，将来打算学习西方音乐。当中国戏曲和西方歌剧碰触到一块，发生了不良反映。丁羽跟母亲交涉未果，给她们断了电。正唱到兴头上的王朝英，三两步迈进儿子的房间。丁羽的屋里填满歌剧《图兰朵》的声音。王朝英一把夺过手机：“丁羽，你为什么给我拉闸限电？今天你要不把理由说清楚，我跟你没完。”
　　
　　丁羽还回来：“戏曲是什么东西，我听不懂，我不爱听。它跟西方歌剧、美国乡村没法比。”
　　
　　王朝英气疯了，把儿子的手机摔在地上，《图兰朵》音乐声断了，手机电池飞出去多远：“戏你听不懂，难道外国戏你就听得懂？你小子别炸毛，我跟你说，中国人就得听中国戏。”
　　
　　“都给我住嘴。”站在一旁的丁子开腔。
　　
　　“你给我滚蛋。”王朝英指着丁子的鼻子尖；“门摔给谁看呢？你以为我不知道。跟你们父俩说，以后在限制我们唱戏，我跟你们有死有活。”
　　
　　李格花拉了拉朝英的胳膊：“我们先回去了，我去看看小孙女。”其他人也附和着，要往外走。“都给我回来，咱们接着唱。”不一会儿，姐几个又唱起梆子......
　　
　　王朝英梆子社成立了，招收学员的广告也发出去了。一周过去了，竟然一个学员也没招来。王朝英心灰意冷，她永远也不明白，丁羽他们这代孩子，为什么这么排斥戏曲，不知道问题出在哪？朝英的梆子社还没开业，就流产了。
　　
　　第六章
　　
　　宋学迅出殡那天，天空飘满雪花，整个鸭嘴口都埋在白雪下。在政界混得风生水起的宋军，同各行各业的社会名流都有交际。宋学迅的葬礼极为风光奢华，村里人都说宋军是个大孝子。早晨九点刚过，开灵了。宋学迅的灵棚前，搭了两个舞台，东侧是动力彩虹歌舞团，西侧是纪念恩师戏演唱会。现在，整条知青街人声鼎沸，各种形式的文艺表演：锣鼓洋号、狮子会、高跷会等一起上演。
　　
　　现代歌舞和戏曲开始打擂，当动力彩虹歌曲团爆破似的音乐从音响里钻出来，震碎好几块临街老房子的玻璃。冒着雪，舞台上是几个身着比基尼女郎，她们的打扮极为露骨，随着挑逗十足的音乐跳起甩头舞。台下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圈人，他们统一喊着口号：“脱、脱、脱光。”
　　
　　戏台上高昂、悲沧板胡响了，接着是司鼓、梆子、笙、唢呐等相继融入，纪念恩师戏曲演唱会开始了。王朝英对节目进行设计，除了三大剧种的折子戏，经典选段，还有河北梆子、评剧和老调同唱《秦香莲-大堂》《杜十娘-撇宝投江》三下锅的表演等。
　　
　　因为雪天，巷子里的路很滑。不闻世事的老人们，都在家里休养生息，安享自己的残年。同歌舞团人山人海的观众不同，火爆地叫好声不同。戏台下，只有一位头发花白老爷子和他重孙子两位观众。没多久，老人的家人把他们接回家了，戏曲舞台下一名观众都没了。此刻，歌舞团那边的欢呼声，如同雷暴直射人的耳膜，原来脱衣舞女郎脱掉比基尼，身上已是一丝不挂。台下很多年轻观众欢呼着往台上扔钱，他们中间不乏年幼的孩子和高干官员。
　　
　　戏台下雪茫茫一片，台上的戏曲演员依然一丝不苟，一点儿都不懈怠。最后王朝英上台，一段警世醒人的河北梆子《钟馗-奸臣当道事不公》，唱哭台上所有人。雪越下越大，当炮竹再响，二爹出殡了......
　　
　　
　　

　　                                                   

荷花淀派

欢迎各位作家来我的家乡白洋淀采风，欣赏“高亢、激越、慷慨、悲忍的河北梆子。

荷花淀派

《王宝钏》《辕门斩子》《杜十娘》《窦娥冤》《钟馗》《蝴蝶杯》等等，家乡戏是我们儿时的最美记忆~~

荷花淀派

据统计中国戏曲有360多种，因为方方面面的原因，现在每年有5-6种戏曲剧种消亡，不存在了。

荷花淀派

中国戏曲作为传统民族艺术，让戏曲如何传承振兴，是我们国人要亟待面对的。

徐得荣

　王朝英从小就好强好，为过好日子，

貌似多了一个“好”

徐得荣

好大的篇幅，然而老榆木还是基本认真地看完了。作者善于描写场景刻画人物，使故事更加厚实，人物形象更加丰满。当东西方文化发生碰撞时，中国传统文化被撞击得遍体鳞伤，这不能不说是人性的坠落，中国文化的悲哀。作品通过王朝英的痴迷戏曲以及与儿子的爱好冲突，反映出人们对挽救传统文化的迫切心情。作品不错，值得欣赏。

王排

欢迎欢迎，辛苦了，写这么长的篇幅，不容易，容我慢慢细品。
今天先学习。:victory:

王排

眼神不好，先把字调大点再说

邱天

好长的篇幅，硬是将“二爹”和他那几个梨园弟子学演戏、学做人的经历详实地描写出，有故事，有剧种背景，情节丝丝入扣、情感情景交融，感人至深。特别是作者描写一地两台演出，现代歌舞和戏曲“唱对台戏”，穿比基尼的甚至还“脱”，传统戏演出观众寥寥无几的对比，着实反映社会的这种现象让人匪夷所思，彰显作者的高明了。

加分鼓励！

喻芷楚

终于发首发了，这功夫扎实，待细看再说心得！

荷花淀派

徐得荣 发表于 2022-3-25 17:41
　王朝英从小就好强好，为过好日子，

貌似多了一个“好”

谢谢徐老师，咬文嚼字让人进步~~

荷花淀派

徐得荣 发表于 2022-3-25 17:59
好大的篇幅，然而老榆木还是基本认真地看完了。作者善于描写场景刻画人物，使故事更加厚实，人物形象更加丰 ...

嗯，小说作者应该有一定的社会责任，通过小说的传播和批判性，传递正确的道德观和价值观。

荷花淀派

王排 发表于 2022-3-25 18:44
欢迎欢迎，辛苦了，写这么长的篇幅，不容易，容我慢慢细品。
今天先学习。

谢谢老师，篇幅是长，读起来有些费劲。

荷花淀派

王排 发表于 2022-3-25 18:46
眼神不好，先把字调大点再说

嗯，老师，咱们发文一般用几号字。小说的排版和版面也特别重要。给读者提供最佳的读书环境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