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水如空 于 2022-4-29 18:01 编辑
鬼蜮世界之托梦
夜已经很深了,淑华却仍然两眼瞪着纸棚,没有一点儿睡意。
儿子已经长成个半大小伙子,自己睡在里屋,外屋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
不过她早已经习惯了,不觉得害怕,也不觉得孤单。白日里整天忙里忙外的,晚上看两集电视剧,倒头就睡,一觉就是天亮。
可是这几天她却怎么也睡不着,白天还好,一到了晚上,就抓心抓肝的难受,电视看不进去,觉更睡不着。
因为西院二嫂就要不行了。
二嫂得了胃癌,发现时候就是晚期。她那人刚强,小来小去的病根本不放在心上。 她这胃病也是老毛病了,打年轻时候就有,又赶上那几年自然灾害,吃了上顿没下顿,这毛病早就坐下了。只是她从来没当回事儿,胃疼了,就吃片去痛片;胃酸了,就倒嘴里一口小苏打,半瓢凉水下去,一会儿就好了。
谁成想后来突然吐血了。到医院一检查,说是已经没有动手术的必要了。
从发现到不行,二嫂半年都没挺到。眼见着她一天天瘦下去,最后完全脱了相,就剩一层皮包骨头,一点儿都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二嫂水米不进昏迷不醒已经七八天了,头两屯里老人看了,都说活不过三天。可是三天过去了,四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她就是不肯咽最后一口气。
照老辈人说法,人到了这时候不咽气,就是在等什么人呢!可是她等谁呢?儿女都回来了,娘家姐妹兄弟也来过了,外甥侄女什么的也都来过了……可她就是不肯咽那口气。这是在等什么人呢?
淑华知道,她肯定是在等自己。
按说,左邻右舍的住着,又是叔伯妯娌,无论如何也应该过去看看。可是两个人都不说话十来年了,她怎么也撂不下这个脸。
本来在这些叔伯妯娌中,她们俩是处得最好的。谁家有活儿了,都不用客气,见到了就上赶子帮忙。谁家要做啥好吃的,也都会想着给端过去一碗。农闲时节平日里互相串个门,一坐就是半天,总有唠不完的话……
谁想到这么好的两个人,一下子就生分了。
这事还得从那次上生产队地里偷豆子说起。
那时候家里都没了吃的,孩子都饿得不行了。实在没办法,几个妯娌就商量着去生产队地里偷撸点儿豆荚救命。谁料想她在后边把人跟丢了,遇上了鬼打墙在地里转了一宿,最后没和她们一起偷成。从那时候起,二嫂就不再搭理她了。有好几回碰上了淑华都想和她解释解释,可是二嫂把脸一扭,转身就走,根本就不给她那个机会。
这算是什么事嘛!自己又没偷她的没抢她的,又没勾引她家老爷们,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什么事儿啊,怎么一下子就和自己生分了呢?
淑华怎么也想不明白。更想不明白的是,那次自己和她们出去是没偷成,第二天早上却在门旁边窗台上看见有报纸包着的一包煮豆荚,她儿子这才没被饿死。不用说,那肯定就是二嫂放的。她明明还惦记着她们这孤儿寡母的啊,可是怎么又怨恨自己,和自己一下子就生分了呢?淑华实在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也只好不想。一次两次三次主动示好都没得到回应,她也不能总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慢慢地,她们俩也就彻底生分了。
可是一听说二嫂得了胃癌活不了几天,淑华还是坐不住了。别看这几年她们像陌生人似的,可是两个人又没仇没怨,她终究还是惦记着二嫂的好。有好几次她都想买点儿东西过去看看。可是一想到她瞧见自己耷拉着脸的那副样子,就又打住了。就这样没过多长时间,就听说二嫂快不行了的消息。
二嫂再也吃不进去什么了,甚至喝口水都要用小匙儿一点儿一点儿往里洇,现在再想买点儿啥吃的过去已经显得多余了。可她就是放心不下,整日里都是抓心挠肝地难受,觉得如果真就再也看不着二嫂了,自己这后半辈子都得后悔。
可她就是撂下下这张脸。
快十年了,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年哪,两家十年没有来往,这个坎儿哪有那么容易就过去的。
淑华眼望着纸棚,越想越睡不着,只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她知道,西院里肯定是灯火通明,可是人却已经渐渐散去了。
人就是这样,刚开始说不行那两天,什么亲戚都上来了,就等着她咽气。可是时间长了,也就陆续离去,只在白天有时候过来看看。这也可以理解,谁都有个家,该死的早晚会死的,活人的日子还得照样过。
二哥和他儿子也早把棺材准备好了,就停在院子西南角,只等着二嫂一咽气,就把她装进去。
可是她就是不肯咽这最后一口气。
淑华知道,她肯定是在等自己。
可是等为什么呢?为什么这十年来她就和自己生分了呢?每当她迈步想往西院过去的时候,这个问题就浮上心头。她的脚步就慢慢停下来,最后把头一扭,回到自己屋里。
可是一回屋,她就又是抓心挠肝地难受,想要出去。
就这样七八天过去,她自己也折腾得瘦了一圈儿,白天里困得哈欠连天打不起精神,到了晚上又眼睛溜光睡不着觉。
淑华就这样两眼望着纸棚,十年前的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尽管这十年来,二嫂对她冷似一块冰,到了这这时候,她忆起的都是十年前二嫂对自己娘俩儿的好。
可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要不行了呢?想着想着,淑华的双眼模糊了,眼泪顺着脸颊止不住地往下淌。朦朦胧胧中,似乎二嫂就站在眼前,用她那种一贯柔和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她擦了擦眼泪,仔细去看。没错,就是二嫂。尽管眼前的二嫂早已瘦得脱了相,一点儿也不像原来的模样。尽管自打二嫂病重,她就再也没见过她,可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站在眼前的二嫂。
二嫂就是像从前那么温柔的望着她,完全不像这十年里冷冰冰的神态。
二嫂望着她,温柔里透着一丝悲哀:“我说你咋这么记仇呢?我都这样了,你也不过来看看我。”
淑华似乎也忘了她们俩这十年来的陌生,上前一把拉住二嫂的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我咋不想过去呢?我哪天都想过去啊。可心里就总绕着个弯儿,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到底哪儿得罪你了,你咋就一下子就不搭理我了呢?”
听了这话,二嫂长出了一口气,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痛苦得扭曲起来:“哪里是你得罪我了,是我没脸见你了啊!”
淑华想不明白:“你怎么就……”
二嫂接着说:“还记得咱们去偷豆子那回吗?你是走丢了没偷成,我们三个刚捋了几把就让赵老花给抓住了,说要送我们去见官。我们三个给他跪下磕头,好说歹说,他才答应不送我们,可是让我们都跟他……”
回忆起往事,二嫂的脸痛苦刘更加扭曲了,她狠狠地咬住嘴唇,硬把那种痛苦压下去,接着往下说:“谁让他是队长了呢?谁让咱家里都要饿死了呢?身子可以不要,命得要啊!打那以后,我就再没脸见你了……”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十年的疑惑一时说开,淑华心里的坎儿才终于迈过去,她早已泣不成声,拉着二嫂说不出话来。
二嫂的脸色却渐渐平和下来,又恢复了她那一贯的温柔神态:“话说出来了,我也就没啥记挂着的了。你好好活着,咱们下辈子还做姐们……”
说着话,二嫂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就那样凭空消失了。
淑华猛然惊醒,才知道是做了一个梦。
她再不迟疑,急急忙忙穿好衣服,连头也顾不上梳,脸也顾不上洗,冲出屋门直奔西院。
只见二嫂被横放在炕上,一副皮包骨的样子,却脸色平和,就和自己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淑华扑过去放声大哭:“二嫂啊,二嫂啊,妹子来看你了……”她哭得那么撕心裂肺,在场的人无不落泪。
只听见二嫂喉咙里咕噜一声,嘴角似乎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然后那笑容一动不动凝固在那里……
有人叫道:“咽气了,咽气了,快点儿指明路。”
二嫂的儿子被人们扶上一条板凳,又接过有人递过来的扁担,将扁担头指着西南,大声喊道:“妈呀,往西南大路,走光明大道,三条大道走中间……”
注1:“横放在炕上”,东北习俗,人临终前要卸下门板,停在门板上。如果长时间不咽气,在炕上要顺着炕洞横放。 注2:“指明路”,东北习俗,人咽气时要有亲人(一般是儿子)站在凳上,持扁担向西南给死者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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