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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龙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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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1-15 10:3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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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湾在运河边上,在一沟的包围下,河转了个弯,就叫了龙湾。 一沟东面是二沟,二沟东面是三垛。 这里有一个故事,关于这地名。 敖广触了天庭的条律,为躲玉帝天兵的追杀,一路逃窜到了这里,那龙尾一扫,留下一 条大沟,当地叫一沟。 尾巴又一扫,一条沟,当地就叫做二沟。 那些泥土被掀起积在东面,就叫三垛。 仙家气急败坏,使出夺命手段,那老龙王敖广向西北方向逃窜,见那地段有一芦叶荡, 一头栽了下来,这荡叫黄雀荡,自从老龙王就此过后,就老人叫了“老龙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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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弯子坐在屋里哭,男人坐在房门口抽烟,那烟不是买来的,是一些劣烟草,放在那紫铜色的烟袋里。“死就死了吧,别嚎了!” “去李二家让他帮个忙,把孩子给埋了吧。” 风俗是这样的,自家死了人,自家的亲戚是不能扶重出殡的,得要找个外姓无亲的人来 。这些人又一般是些光棍,无儿无女,讨些饭食,又得两包烟,华新的,也不错了。 孩子是夜里让老鼠咬死的,第一次就让老鼠咬了一次,大家叫他小老啃。这回真的让老 鼠啃死了。老头子倒不知伤心了,这个年代死的人多了,让人无力伤心,只有那哭哭啼啼的 女人。其实都是心头的一块肉,女人生了十六个孩子,死了,这是第十二个了。还剩四个, 大的二十七岁,有了老婆,过穷日子,老二才十八岁,老三、老四是两个女孩子。 日子这样过不下去了,前天晚上就没米下锅了,弯子和老四去前庄要饭,老三性子犟, 不去饿了一夜,不愿要饭,就得挨饿。这下好,又死了一个小的,负担又小了些。 弄了点柴扉,卷了,埋在土里,化了点纸钱,一个小生命就被打发了。

  晚上回来,一家吃菜粥,菜是晚上去地主家菜地里拾的一些菜边皮,米是借来的,水是 河里舀来的,没有自己的东西。老头子说话了:“日子过不去了,你们谁能出去要饭,谁有 能奈谁活吧!” 一个家长说出这样话,看来也真的难了,没有人故意对亲人推卸责任。 其实也只有老二能走。老大是有了老婆,两个妹妹又小,而女孩又没有出去的道理。弯子眼泪掉也好,老头子 咬咬牙说:“走吧走吧,是老子无能!” 小兔子出去要饭了。 那些老老少少都摇摇头,都无能为力,每个人能喂饱自己就不错了。 小 兔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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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跑讨饭,背着行里,晚上在土地庙里睡,夏天不能睡草堆边,有蛇虫的,在土地庙里 睡,香火熏着,蛇虫不来的,这个饿着,土地公公饿不了,人们信这个,做土地这碗饭,吃不断。晚上和衣而睡,困,有蛇也不觉得。

  这个地方已被走遍了,他决心过运河,这河南面与湖相连,湖在西,便叫西湖,就在这 段有一个渡口,可以过河。但他没钱。他想好了方法,因为渡公是个老头,头发都白了。他最后一个上船,上船的人多,都去了尾舱,中舱,小兔子最后就在前面,船是前舱靠射岸的,渡公在后面的,船一到对岸,小兔子第一个上。他一上岸,一下子跑了。渡公老头见情形不对,一下子也冲了上来。孩子到底溜得快。那老渡公叉着腰站在运河的堤上大骂:“细婊子儿,我日你祖宗八代!”

  夕阳正西下,照在昏黄的运河水里。水向北。岸边是一排排的垂杨柳。有人在叫:“小二子,回来吃饭喽!”一天就是要结束了。

   过了河,地方叫湖西,过了湖西有一座山,土山不高,叫天山。过了天山就是安徽天长 县。就是侉子的地方了。小兔子那里却叫外地人作侉子,什么山东侉子,安徽侉子,就是口 音不同的人,吃住不讲究的人。天长县也很穷,天长县也有土地庙,这就好。小山子在一个人家较多的地方住下。这有好处的,一来要的饭多,二来人多的地方不会 有什么乱事,再者人多土地庙大,人多养大佛,人寡土地穷,庙大,小兔也就安身好了。其实安微这个地方是出了名的乞丐多,那唱《凤阳花鼓》的安徽人在全国是响当当的名气的。逢人家嫁娶访亲,问到穷富,看家中有几根打狗棒便晓得,但要饭的,好像是不喜欢在自 己人面前丢丑的,所以又都背井离乡。

  小兔子住了下来,就去周围要饭,外地人的口音不通,但好在只要站在人家门口,手里 拿着打狗棍,又能是干什么的呢。人家见孩子又瘦又黑,倒也多少给点,剩饭剩菜,米,都给一些。他就方圆几十里的地方转悠,也日出而出,日归而归,那土地庙粗糊的墙让他晚上倚得 都光滑了,白天他是不在庙里的,怕让人看见,初一、十五也不多呆在庙里,会有人来敬香 ,让人看到不好的。他便这样躲躲藏藏的。

  秋天来了。一大早就有人来庙里上香,那人家抬了猪头,斗香,香蕉,苹果一大堆,小兔子刚睁开 眼睛,就看到那些人的影子,马上向庙边绕过去,却让人喝住,“干什么的?”“我,我……”那后面站的人侍前面的人安排好的一切,换上新烛,燃了香,在那香灰堆得像小土堆似的香炉里敬上。磕了三个头。小三子被一喊就立在不动,一直看着这些人的动作。那后面的女人,及女人手里牵着的孩子又分别磕了三个头。

  那男仆才转过头来问:“这可知道这土地神是我们贺家大院贡的? ”小兔子结结巴巴地说:“不知道,我是个要饭的,好爹爹的,我只过个宿,不做什么的 。”小兔子的方言,都结结巴巴的。“你是里下河的人?”“里下河?我不知道的。”“你家在运河边上?宝应?高邮?江都?”“高邮的……”这两句话是用小兔子的家乡话问的,是那个起光磕头的老人,大概五十几岁,两鬓才一 点白。看来,他就是贺家大院的主人了。小兔子不见问,也不答。“我也是那个地方的人啊,三十三年前逃水荒过来的,那年我二十二岁,运河的运漫过 东堤,把家全冲走了,淹死了好多人,后来又弄疫情,又死了很多,我便早就逃了出来,哎 !”“你家在哪里的?”“龙湾。”“龙湾?真的啊?”“嗯哪”“在二沟北面,我家在一沟后身,就跟龙湾隔一条河。”

  小兔子安心起来,原来遇上自己家乡里,总不会有什么坏事的。“家乡又闹荒了。”“闹荒了,去年一场水庄稼冲走了,今年又是大风大雨减产不减租,难过啊,我才十九 岁,就不得不出来要饭,哎!”说着,那孩子的泪水就招人怜似的掉了下来。“哎!”“大伯,你有什么好路指我走啊,我真的不想要饭,丑呢!”“哎!” 好吧,你到我家打下手吧,我包你饭食,给你几个工钱。”小兔子又哭了,不知说什么,咽哑着,连忙又跪了下去,几个头,那人又拼命上前来拦 ,一乡人,受不得这种礼,响雷打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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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家大院的门面也不很大,前后六间房,前面一院,中间一院,到处还有晒着的草药, 是个中医。那大门的门楣上排一块匾,小兔子也认不得字,看了一下,又赶紧低了头,怕人 知道他不识字,就进了门。

  他的事是每天把要晒的药草搬出来,放在院子里,一匾一匾的,晒一阵子要翻一下,再 晒。不要太晚,草药就要收回去,因为晚了空气湿了,草药回软。要晒的都是采来的一些便宜药草,好一些的找不到,也难制,就去大药店去买。贺家所 制的只是一些简单的草药。还有碾药,有些药是要粉末入药的,所以晒干了之后,放在碾盆里碾,那碾子来回轧,那干脆的药草也就碎了,变成末。还有就是糊纸口袋,病人来买药总是要有药带走,一剂一剂都要分开放好在袋子里。小 兔子就在下晚收了药之后糊纸袋,一个一个的。

  贺家大院前面是三间屋,中间是诊室,左边是书房,右边是药房。药房的柜子很高,最 高的要站在齐人腰高的凳子上才能够到,一个一个的小抽屉里面放着各种药,散发着药香味 。小兔子就顺了其它人的口叫了贺先生。这个能称上先生的,一个是师塾,一个是医生,都是斯文人,是种荣誉。后面三间屋一间是客厅,左边是师娘的卧食,右边是贺先生儿子的屋子,贺先生膝下两 子,相差三岁,大的十七,与小兔子相仿。而小兔子比他黑瘦得多,老看得多。前后两排屋子让小的厢屋连起来,一边是厨房,一边则是两张床的住处,一个抓药兼算 账的刘七。一个是小兔子新放的床。 贺家的规矩倒不多,就是贺先生看病的时候,不准人前后嚷嚷,否则,先生是要发脾气 的。

  好日子好过。时间一擦,早过了秋,天冷起来了,十月下旬了。先生去山上采经霜的药草他总亲自动手,刘七虽说是知道哪个药哪个名,其实他也是看 贴在抽屉口上的签的,按先生写的量给称好,并不懂多少药道,而这采药自有他的道道的, 不同的药不谈,同一种药草采哪个部位,采老,采嫩,什么时间采,都是先生心里才有数的 ,先生出门,前后总跟一条狗,黄的,毛色很纯。

  先生一出门,药店就不开张,下人们也就清闲了,小兔子便和先生的儿子玩,先生的大 儿子认得字,便满瓶不动半瓶摇地教小兔子认。小兔子倒也好奇,就记在心里,一次一次认得的字多起来。也就认出来,那前门那块匾上写的是“贺宅”两个字。小兔子捡了,先生拉掉的毛脱了一半的笔,在糊纸带裁剩的废纸上一笔一画地写起字来 ,刘七识得字,他总是说,识字有什么屁用啊,小兔子总笑笑:“画画玩呢。”

  好日子真的好过。第二年也半了三季,小兔子在贺家勤勤恳恳地做事情,也一本正经地识几个字,居然能 够看懂,那“唐诗三百首”,从右往左又是竖着的,虽是难认了一些,但一字一字地也能够 读出来了。先生的处方写得也不潦草,小兔子也能认识几个,有时小兔子给先生递处方给刘七,也能读出几句。“三七二钱”“大红枣八个”“五爪金龙二钱”……刘七说:“小兔子,过些年,我要是不再了,你可以接我的班了。”他显然是在笑话小兔子卖弄,他才三十三岁的人,怎么会过几年就让人换了呢,再说, 在贺家,小兔子靠着个老乡的面子做个杂役,卖点力气。

  贺先生的大儿子在房喊:“三七椒,你忙啊?我们下棋!”这刘七让贺先生的儿子叫作三七,他下棋倒不高明,与贺先生是不能比的,但比那两个孩子是有余的,但这孩子越长越大,越来越聪明,而这大人是年龄大起来,迟顿起来。这“三七”的棋力是越来越不济了。贺先生是不让儿子叫刘七“三七”的,大一天还是哥哥,况且这刘七又是自己的帮手,怎么能够随嘴乱叫呢。但孩子是孩子,刘七又不好跟老板的儿子多说什么,也就应了这称呼 ,做了“三七”。

  要过冬了,师娘说厨房有些漏子,一下雨滴滴哒哒的,寒里了,要上下了雪,化了,肯定又是不得安身,不如入冬前就请个瓦匠来修一下屋面,再重支几口锅,也方便些。师傅请来请,先是刘七和小兔子先把屋上的瓦抱了,去了屋面,拆了那炉灶。刘七在屋上,小兔子站在梯子上,先生的儿子和师娘就在下面接着,一块一块的瓦和砖堆好。屋面抱了露出梁把了,刘七在梁上走。那梁配了,一下子断开。轰隆一声。人都没支声。先生在前屋看病,听到声音,女人又大呼小叫,过来一看,那刘七蜷在地上,身下净是 碎砖、碎泥。嘴角的血流了出来。刘七眼眨都不眨一下,双目圆瞪。先生就地摸了刘七的身 体,又把脉,看那瞳孔,一下子脸阴沉下来。

  贺家大院换了抓药的,小兔子还行。刘七是个光棍,没有人问去了哪里,即有人问,说是家远回了乡,人便不再多提。好在 小兔子也不错,一年多差不识全了那药柜上的标签,使得一手好称好算盘,代了刘七也无多人问。先生的儿子不在来叫“三七”下棋了,师娘告诉他不能对外人乱说,刘七叔是回乡了。自家的儿子自然能够守得了嘴巴,出不了什么大的屁漏。倒是,小兔子。给钱小兔子,钱花完了终是完了,关不了他的嘴。这活人嘴封不上。万一让别人知道,这贺家大院死了人,说不清是非。

  贺先生想了几天。师娘说算了吧,只有这么办了,没有其它的法了。贺先生三十几年前,背井离乡来这里时,是求在当时贺半仙的学的这手段,贺半仙生性险阴,却使得一手好药,出手一般是药到病除。虽人心胸狭窄,但也应手段好弄了个贺半仙的名声。这贺半仙贺三,膝下无子,有一房也未生半个子女。但其人不愿外授其技艺,宁愿带了 进棺材。贺先生,愿来姓吴,在贺三门前跪了三天,求这一只手的功夫。贺半仙答应了,但是要他先禁了身,才能学这手艺,他又是周旋了有一个月,适逢秋天,知道贺三生平好菊,他与人去弄了半斤上好的杭白菊——据说这半斤杭白菊是托人偷的,献了贺三,贺三自然,合不拢嘴,收了这个徒弟。

  拜师这日,师傅摆下香台、案头。让他改了姓贺,而且在案前发毒誓,此生手艺,毫不 外传。所以贺先生五十多岁了都没带半个学徒身边,虽许多人家,有的是些有钱人花钱让子弟学这手段,贺先生都笑而不应。只有这个样子了,师娘买了十刀纸钱,全都是钥子一下一下打过的纸钱,去贺三坟上烧了,求他千万不要有什么不满意,找到家里来。

  贺先生问小兔子学不学医,这肚子苦水没和他倒,还是师娘背地告了小兔子,让他好好地学着,用心记着。小兔子知道这前前后后的原因,也就学了这门。这手工夫确实好,人吃五谷杂粮,有谁没有病啊痛的。贺先生给小兔子赐了学名,尤,原来小兔子也姓尤的,便叫了尤其安康的名子,叫尤安泰。受了名,拜了师,自然不能再轻松。但,小兔子倒是勤快,他知道,他要怎样才能把贺先生那只手搀过来,成为自己的,这 是一个机会。学望,闻,问,切。学推拿,针灸,丢火针,拨火罐。学采药,制药。学医德,医道…… 三年过去了。又是一年风吹雪。小兔子已经能够看一些病症了,而且下药准,逢人就有夸,名师出高徒啊。贺先生笑了笑说,他自己的努力啊。

   第二年春上,正月一过,二月里雨下个不停。下了十一天,贺先生觉得腿阴湿难奈,上身又疼痛不止,自己吃了几味药,不见起色。徒弟翻遍医书,手足无措。师傅病卧在床,师娘干急,但又怕是贺三作的怪,冒雨去贺三坟上拜了一下,带了些水果,下雨天不好化钱,只得拜拜,磕磕头。第十三天下晚雨停了。师傅有点起色了,小兔子冲淡了参茶,一口口喂他,他不喝。目光板滞无光。 他告诉小兔子在家了,他应该有两个失散的妹妹,叫大鸾子,小鸾子,算起来今年有四十大几了,那年他们才七、八岁就失散了。小兔子一惊,以为是自己娘呢,但又一想,她们家又不是一个地方,而且是姐妹俩。可能是同名呢。

  他便咽了话没说,师娘也在边上劝说,刚好一点,不要多说话。外面一声巨响。春雷。那目光一下子灭了。春雷没有带醒生命。而且,那晚雷伴闪电一个一个。像女人的哀嚎,一声一声。那天是三十几年前贺先拜师的日子。真巧啊。这贺家大院是非关不可了。师娘也想好了,家里财产能变卖的变卖,和着原来的积蓄,足够她将孩子拉扯大的了。他在贺家大院也不方便了,师娘拿了一些钱,让小兔子回乡。回乡吧,回乡吧。此处留不得人了。那红红的大药柜,那用惯了的小称如算盘。还有师傅那一付老花镜,是贺三留下的。师傅的师傅的,传给徒弟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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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了那付眼镜。走了来时的路,也正好是黄昏,夕阳正西下。过那个渡口,没有人能够认出,他是四年前在渡船上逃票的孩子,渡公已经换了。小兔子还站在船头。船下不是当年的水,虽向北流,物非人非皆去。上了岸,走了几十里过了一沟河的一渡,再走几量就到了家,家,就是四年前的那个让他出走的地方。房子没有变化,还是那几间破房子,连那路口弯的方向都没有变,还是那泥 土,那路。
 
  春暮。远远就见了母亲在门前做什么,快了脚步,远远就叫。“阿妈!”抬起头的女人,一看,连连放下手中的东西,迎上去。“哎,乖乖。”骨肉不可能认错,记在心里呢。妹妹也出来了,叫哥哥。才四年还都记得呢。“阿爸呢?”“咳!”女人不说话了。男人在二年前,买了一头牛,那是挤钱买的一头牛,回来吃了几天草,发现是头病牛,下地不拉犁,净抖着,口吐味,吃得还不少。老头子气,牵了牛去找那贩牛的侉子,那群牛贩子是山东来的,老头硬是让他们退牛还钱。几个侉子一顿打,老头子牛让侉子带走,一个子都没得,扶着个树棍回来的。没几天,就病死了。就葬在龙湾河的转弯的高墩上。哎。哥哥也分了家,他们自己弄了两间屋住到后面去了,现在就两个妹妹和老人过日子,养了几只鸡,卖点零用,种了几亩地,逢年过节一家人聚一起过几天,日子比以前好一 些了,托人去打听小兔子的下落,都以为死了,找不到人,家里一到过节就想起小兔子。老人总是偷偷地掉眼泪呢。好了,好了,回来了,告诉母亲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老人也宽心了,好了孩子还算是 学了点能耐呢。

  说到那贺先生也是家乡人,小兔子告诉她其实是姓吴的,后来改的姓。老人一惊说,“姓吴的?是河南一沟的?”“是啊,你怎么知道?”“那他快有六十岁了?”“是”我有个哥哥,失散了在安徽,但是一直打听没打听到。”“那你姐妹两个?”“是的”原来那年兄妹三个散失了,姐妹俩都成了孤儿,让当地的堂里收养了,这堂相当于孤儿院。堂里生活了大概几年又让龙湾的一个人家收养了,后就嫁在尤家,她姐姐也让人收养了,听说是在城里哪个人家做了童养媳,后来得了虐疾也死了,后来一点消息都没有了,自己 那时候都吃不饱,什么事情就都没追问。“那贺先生就是舅舅了?”“他姓吴,我也是,我是到龙湾才改了姓的。”“老人老泪纵横,她知道哥哥也死了,就死在外甥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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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城里的一些亲戚疏通疏通,找个事做了起来。就是在一个中医院里,做了个医师。因 为院长见了他一下,发现他的底子很厚,是一块材。没过几个月,那边人真的多起来,大家都信。一开始大家不信,这个无缘无故多起来的人,会有什么好手段,只是那天半夜,忽然有人敲门,说是有小孩子抽搐,口吐白沫。当时只有他一个人,取出银针,就仁中一针,其他的地方也扎了几针,便止住了。拿了案头的笔开了一个方。这药吃了四剂,那孩子就全好了。那孩子父母感激,送来一匾,那是当地一个有名的宿儒写的一幅字:圣手回春 。就这样尤医师的名声传了出去。

  他用了所有的积蓄盖了四间又宽又大的房子,日子好起来了。母亲也比以前有精神了许多,这是个奔头,人有了奔头,就好起来。老人又动起脑筋,这儿子都二十四五岁的,没有个老婆,总不行的,于是前庄后庄地访。这天邻村的媒婆领了一个女人来尤家,她说,她是外地落难来的,虽说穷了些,定是能吃些苦的,会过日子,就那天晚上就在家里住下来了。他倒是不在利,但不好多说什么,老人,准备了丰富的晚饭,说了许多好话,指望她能留下来。这女人,倒也说了不少诚肯的话,倒一滩苦水,似乎死心踏地地留下来了。当晚就在家中住下。

  第二天早上,一醒来,不见了人影。一找,二找都没找到。那天两个妹妹叫了,衣服好几件不见了,老人摸摸钱还在。厨房两只大肥鹅不见了,那是人家送来谢救病之恩,老人宰了准备腌了过年吃,却让那女人一掳而去。老人气得直跺脚,骂,这个臭婆娘,一个骗子。找到那媒婆一脸无辜的样子,直说,不好,不好,老人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能说什么呢。这娶老婆的事就淡下来,也急不得。他也不急于家事,他却专心地治他的病。平时闲了练字,因为他是学了几年的字,所以字有些笨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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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邻村的谭家,着人提亲。媒婆对老人说,两家换亲吧,谭家有一子一女,尤家大女儿和小兔子换亲,两下彩礼两免,一桌酒席办两个婚宴,双庆。老人笑得合不拢嘴,女儿嫁人,又娶了儿媳。整天忙着那结婚时散的头发,笑呵呵的。

  龙湾的日子好起来。那年冬天,尤家就添了丁,二女儿又有个城里人家来提亲。彩礼下得重。
龙湾的日子好起来。春上,雨一停,太阳就亮起来。小兔子这个名字早没人叫了,大家都叫起了尤先生。那阳光透着窗户,窗台上放着花盆 ,一盆藏报春,一盆吊兰。那花草映出一些阴来,映在人的脸粘,凉凉的。窗下,尤先生坐着。他有些担心,刚刚转到他手上的病人,情形十分的不好。这人本来是得了怪病,医生用药不依,便下了泻药,让病人失去反抗的精力,然后用药,治病。不想,那医生药下重了,病人奄奄一息。医生手足无措起来,摇了摇头,自然拱手让病人家属另请高明。病人家属就找到这里来了。先骂了一顿庸医,再问尤先生情况如何。尤先生也摇头,说难了。家人都跪下来,这孩子可是三代单传的独苗,恳请先生想办法,医者父母亲,就收拾起这个滥摊子。这中药是慢性的,几天人都不见起色。到第三天夜里,那病人突然躁起来,又哭又闹。尤先生的针扎了几次,都不见起色。便请了西医,强打了一支安定。凌晨三点,不想,断了气。

  尤先生医死人了,那哭声一阵阵地在医院里回旋。家属闹腾得厉害,院里花钱消灾,让 病人家属抬了尸首回去。这医院生的病人少起来。这尤先生的病人少起来。卖菜的都知道尤先生医死人了。院长说,尤先生被辞了。什么都没带上,空手回了龙湾,因为他医死人了。没有人叫他尤先生了,大家又叫起他小兔子来。小兔子三十多岁了,摸着儿子头,儿子 都八岁了。他决心不再行医。

7
  龙湾没有多人,龙湾多了个农民。瘦瘦的,黑黑的,拿着镰刀,一刀一刀地割那黄灿灿的麦子。儿子在身后,摘了野豆角做哨子,呜呜地响。

  布谷鸟,“毕谷谷,毕谷谷”的叫声,在收获的初夏里叫着,像是哭,太阳还没出来,天就亮了。做了四年农民。那人更瘦,那皮肤更黑。娘时常骂,瞎了眼的东西噢,我儿子这么好的人哪里去找,他自己命短说我儿子医死的,哎,瞎了眼的人噢。小兔子说,阿妈,不要骂了,没饭吃了。小兔子四十三,一道关,有人来算命,老人背着他给算了一命。那算命的瞎子受了钱,画了一道“符”,让老人贴在家中正屋的神龛后面,这一年,让他不要出远门。

  老人偷偷做了,想心思让儿子怎么不出远门。龙湾的河,只有转湾那一道渡,下游的人都要转到那一渡才能过河。所以在中下游放一个渡口,一定是很不错的,便请了木匠,找了些木料,拼了几块板,放在家里那条木船的船 舱上,一条渡船就这就好了。小兔子倒也不觉得难为情,便去龙湾河边摆起渡来,新渡口新鲜,大家愿意过,生意也好。没过几天,他又请了瓦工在河岸上砌了两间小屋,真正正经地做起渡上来。他为人谦,过河收钱不多不争,人们也喜欢,就都叫他老尤,老尤不老才四十多三,但是就这么叫开了。

  三个月后,木船就换了水泥的船,生意好。晚上生意清了,老尤就挑起麻灯来,写字,一笔一画,逢人都有人夸老尤的字好,稳健 ,端庄,他说那是拙劣。儿子十七岁闹着不肯上学,说要回来,过河摆渡,他发了脾气一巴掌打下去骂,你这个畜生,不上学想什么鬼点子?要学摆渡,你不要进我这个门。老人舍不得孩子被打,就骂,你这个杀千万的,打我孙子,孩子不懂事,怎么了。孙子就辍学摆渡,老尤失望了,每天坐在龙湾河的堤上看着东升西落的太阳发愣,他说 ,他这一辈子有几点墨水没好下场,这孩子有条件不读书,是倒了哪代子的霉?想想又掉起眼泪来。那孩子也真的犟,摆了几天渡,私藏了一些钱,写了一封信,偷偷地出走了,说是去外面闯闯。他气得直跺脚,婆媳两个都在房里哭。 他骂了,死了就当没养,我当年不也那么大出的家门,他福祸是他自己的能耐,怪不得别人。老人嘀咕,四十三啊四十三真要出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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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他还是尤先生的时候,有一个好朋友,那是西医,出国留过洋,后来回来要为母亲 守孝三年,又因妻子在本地,就留了本地做医师,这人生性平和,有一肚子学问,尤先生就是名师,自有一付好手段,所以二人投机,也中西合壁,医好过不少的病。这朋友写来信,告诉他,这医院原来有一个大药柜是尤先生在的时用的,一直没有人用过,后来院里要更换一些物件,就要卖了这大药柜,他去找了院长,说这是尤先生用过的,有些感情,用了顺手,还是给了尤先生,也做个人情。院长也就依了。让他去想办法弄回来,东西大,放了占地方。

  老尤心里酸酸的。便托人去城里带回来。这龙湾河是条大水道,船行得多。龙湾一带比下游高,水少。下游水边,养鸭的人家多。这边人就弄船去收鸭蛋,这鸭蛋用船运是最稳当的。然后再把蛋运到城里卖。老尤拜托这卖蛋进城的船去把那大药柜弄回来。

  这老人孙子走了,整天又念起孙子来。她可是命苦,十几年前整天念儿子,现在又整天念孙子,不知要急到什么时候。老尤也没办法,他心是切的,希望儿能成个才。儿子卧室的门上那副对联是他拟,是他写的:勤学完成大器 苦读必为人材。这心是苦的。家里的老黄狗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绕着老尤脚前脚后地转,他有点不耐烦了,这瘟狗转什么呢。狗哼哼的还是不停地绕,还咬了他的裤角,往北拖。
老尤就跟着狗去看个究竟,就随了这畜生向北。秋后的田野空荡荡的,麦还没有种,田还没耕。一望过去,那田梗上有个人倒着,老尤上前一看,心一拎。是老人,她中午说田梗上还有几棵蚕豆老了,留了做种的,没有割,来割的,不想倒了。老尤上去喊,老人不应。他奔上去,一摸人身体还热,却断了气。

  天凉起来。谁也不知道,四十三这一年他有一关。谁也不知道,这关附在了他母亲的身上。都说自 杀身亡,岁数大了。白发一下子爬上头上,皱纹又起来,老尤一下老了很多。真的是老尤了,每天坐着看着那东西来去的龙湾河的水。老尤念叨着,人是假的噢。雨下得很大,风也大,夜也黑得透。这雷声又一个接一个来。要入冬了,这恐怕是最后一次雷声了,不停地响。对河有人大声地叫:“叫河噢!”
雨这么大还有人过河。老尤有点冷,一开门一阵风吹进来,南风雨,打在身上,老尤直打颤,“来了,来了。”那电筒光在雨水里迷离地散着,“怎么这么晚啊。”“唉,迟了!”

  过了河,衣服湿了,进了屋子,抖拌索索的,头发被水打得趴在头上,无可奈何的样子,像那季节,岁数到了。雨打在屋顶上,叭叭地响,屋里一灯如豆。让雨淋了,又睡不着,坐在被子里,看起书来。那对眼镜,是师傅的师傅的,自己都这么大岁数了,这眼睛还这么清楚。灯,昏昏的。他夜里做梦了,是贺先生,还是那笑容,什么话都没有说,就静静地笑。死一般地静。

  早晨一早,老尤就让一阵腰疼疼醒了。他坐起来,捶了捶背,头上汗沁了出来。鸡叫了。老尤心里有些虚,就拿了一口小锅子,煮了一碗热水,冲了一碗糖喝了下去,心才舒服 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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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月了,这身子一直疼,终于严重起来,那手都肿了起来。他自己开了几剂中药吃下去,丝毫不见效果。他问自己,这十几年不看病,连自己的身体都掌握不了?但是,那渡还是照样摆的,虽然病着。他在两岸之间系了绳子,二面拉着也省了些劲。他还是去找了那位医生朋友,朋友告诉他这病不怎么好,要当心治的。他知道是真的有问题了。

  四十三岁啊。他是倒在岸边的,让人抬回去。一个人这样结束生命,这是一个年代的不幸。有人说不是,是命。四十三,鬼来搀。真的是命吗。也就正好在那个年代?在那个龙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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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1-15 12:08 | 只看该作者
小说有很多风格,这是我最熟悉的风格和味道。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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