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小平_gMTT8 于 2022-5-8 10:54 编辑
“咱们老百姓哦,今个真高兴……”
一大早,资深养殖户杨怀树倒背着手站在鸭棚边,一边哼着歌儿,一边满意地巡视着自己的“千军万马”。料槽刚上满,水线也充足,肥硕笨拙的鸭子们正挤拥在一起,争先恐后地抢食着白色塑料槽里的柱状颗粒料。这批鸭子挺争气,没生病没闹灾,长势良好,肯定能达标。还有十来天就出栏了,这一阵行情也不错,这万把只鸭子,赶好了估计能赚个三五万元。到时候……杨怀树扭头看了眼蹲在水池边洗衣服的妻子金枝。金枝特别勤苦能干,跟着自己在这荒郊野外搞养殖十几年了,臭气熏天的环境,住的简陋,吃的将就,穿的也是不赶形势的旧衣服,还累出了一身的症候,隔三差五地不是腿疼就是腰疼。唉,都是奔五的人了呢!好在金枝性子好,知足常乐,经常说咱这不比从前种地强多了。比出去打工也不差呢,至少能守着自己的家,守着孩子和老人,近便便的,安安稳稳过日子。“婆娘厚道,咱也不能亏待,到时候呀,说啥也得带着她去市里逛逛,开开眼界,饱饱口福,最重要的是买几件像样的新衣服。”
“老杨,老杨!”杨怀树正美滋滋地盘算着,忽然听到有人喊他。扭头看到走过来的几个人,他的心里不由咯噔一声。金枝也已挓挲着两只湿手站了起来。夫妻俩迅速对视了一下,眼里写满同样的惊惶忧虑。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难道这里也不保险了……不会吧?!”杨怀树和金枝呆呆地看着来人,脑海里念头飞转,一时竟然都没有言语。
来的是一行四人,三男一女,穿着一色的蓝迷彩服。三男空着手,一女腋下夹着一个蓝色的文件夹。和杨怀树打招呼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不高,微胖,长圆脸上夹着一副黑框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杨怀树认得他,是办事处负责环保治理工作的栾主任,栾左伟。
“老杨哦,这批养了多少啊?”栾主任和颜悦色打着官腔,声音和表情都有几分刻意。
“一万呢!栾主任,你这是……”杨怀树试探着问,表情惶迫,语气小心。
“咳咳!”栾主任干咳两声,微带几分尴尬地说:“老杨啊,你这一片也划进去了,得准备拆了!”
“啥?前一阵你不还说,俺们这没事的吗?”杨怀树声音瞬间拔高。欲举步过来的金枝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扑通”一声跌坐到了地上。杨怀树瞟了一眼她瞬间灰败了的脸色,复又将头探向栾主任,急赖赖地说:“上这批鸭之前,我可是问过你的呀!”
“此一时彼一时嘛,这是上边的统一规划,我也只是奉命执行呀!”
“俺们在这荒郊野外的树地里,离村子都远着呢,更别说镇上、市里,咋就碍着环保了呢?啊!”金枝双手扶腿慢慢地站起来,绝望又无助的目光梭巡着栾主任等那一张张漠然无甚表情的脸,声音里带了哭腔。
“就是呀,环保治理就非得这么简单粗暴一刀切吗?”杨怀树也是愤愤然。这句话是牢骚,也是与他同样情形的许多养殖户的困惑。他们聚到一起时,不止一次如此抱怨过。
“老杨,别说废话了,白费这些口舌干啥。”栾主任脸上有了明显的不耐。畜禽养殖清理工作刚开始的时候,是他们费尽口舌做工作,长篇大论讲道理,劝着、求着养殖户拆棚,现在他负责的片区治理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了,养殖户心理上其实已经接受了,他们的工作已经简单到只需将拆除通知下达到本人即可,不仅自己没必要多说话,连养殖户出于本能惯常要发的此类牢骚或哀求都懒得听了。
“嗨!”杨怀树一顿脚原地转了个圈,终于又想起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定在啥时候?”
“最多一周!”
“不能再往后延延吗?我这多说也不过十几天了。再说,快过节了……”
“可不就是为着快过节了嘛!老杨,别说没用的了。我们这是执法行动,还能像集市上买菜一样讨价还价?再说你这基本是最后的了,那么多家都拆完了,你看谁讨价还价讲条件有用了?更别说硬抗的!”栾主任收起和悦的神色,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杨怀树的软声乞求,表情和语气都有了几分冷厉。大量事实证明,对付这些人,软的没用。
“我这可是万把活物呀……”杨怀树捂着腮帮子揪开了头发。他那颗消停了好一阵的后槽牙,又开始尖锐地疼起来了。
“这可真是要了命啦!”金枝压着嗓子哭起来。
“小马小林,你俩去测量。小孙,开通知单!”栾主任转向身后几个年轻的随从者,干脆地下了命令。
捧着这纸自己签字确认的“拆除通知”,杨怀树欲哭无泪。刚才看着还心生欢喜的满棚鸭,如今却成了拿不起又放不下的火烧火燎的赘重负担。
“唉,到底还是轮到咱了呀!”金枝喃喃着。她那一声声的叹息像树上的叶子一样,在冷风的吹袭下簌簌地落下来,砸得人心疼。
从前,这附近的四乡八村是自发形成的传统养殖区。后来,为了形成更大的规模,鼓励更多的人从事养殖,当地政府还曾经出资兴建了一片标准化养殖棚,供无资建棚的贫困户租用,以解决人员出路,振兴当地经济。几十年来,养殖户们守着自己的家园,安稳度日。一个养殖棚,几千或上万只鸡鸭,便足以支撑起一家人的衣食住行、静好人生。可是,随着城镇化的迅速发展和环保治理的大力推进,他们幸福温宁的日子宣告终结。
最先被拆掉的养殖棚,是因为位于村镇周边。曾经本是有一段相当距离的,但渐渐被拔地而起在耕地上的一幢幢楼房蚕食掉,最终成为需要被清除的产业之一,于是,拆!当时,有不少养殖棚是新建的,配备了比较先进的设施,投资颇巨。本来是想放开手脚大干一场的,没想到一朝成了禁养区,说拆就拆了,心小性弱的养殖户真的是当场嚎啕哦,撕心裂肺的绝望。这些,杨怀树耳闻过,也目睹过。只是,那时他还是一个暗自庆幸着的旁观者。
后来,偏僻地段也陆续被禁养,要求拆掉。理由无可辩驳,不容抗拒:环保不允许。
“环保无小事,件件要落实。”
“拯救地球刻不容缓,共建家园任重道远。”
“保护环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消除一切污染,造福子孙后代。”
……
这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标语,也是包村包户的环保人员经常挂在嘴边的说辞。
“我们也累着呢,你们得理解,这是我们的工作。保护环境是基本国策,清除污染是政府决策,你能改?你敢抗?”沉寂了许多年也憋屈了许多年的环保部门一夕之间使命在身,重任在肩,令箭在手,工作人员瞬间精神抖擞,腰杆倍挺,口才倍棒,一身本领就此大刀阔斧地施展开来。
唉,拆就拆吧!既然是利国利民利子孙的国家大事,当然不能抗。大多数养殖户还是朴实本分有觉悟的,尽管损失巨大且此后生计无着,但对政府指令还是恭敬而从命的。况且,也不敢不从哦。拆迁命令可都是限时的“最后通牒”,时限内不走,是要强拆的。强拆不是没有发生过,“千军万马”也不是没有全军覆没过。甚至最初也有暴脾气的养殖户不信邪硬刚过,得了个暴力抗法的罪名,提进去呆了几日,出来后不还是一样的结果?杀了几只鸡,儆了一群猴,此后的养殖户果然都乖乖就范了。毕竟,谁愿意雪上加霜呢?
失去赖以生存的根基,养殖户迷茫了一阵子,最终只能选择背井离乡,外出打工去了。
杨怀树是比较幸运的一个。嫌弃原先的棚舍低矮狭小养殖量少,决定修建新棚的时候,他选择了这块偏僻的树地。树地原先荒着,他长租下来种上了速生杨。速生杨已有十几米高,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空气新鲜环境好,又远离集中养殖区,养殖效果特别好。村镇周边的养殖棚被集中拆除的时候,杨怀树还向着金枝频频嘚瑟过:看我有先见之明吧?要不就糟下啦!后来又拆部分偏僻地段的,杨怀树把不准,还特意去找栾主任打问过:我们那一片还能养吗?得到的答复是:“目前还没划进去的,就能养。”夫妻俩这才把心放到肚子里,踏踏实实上了这一批。初秋时节,不冷不热,天时地利,没想到养得半半落落,就被划进去了。
“这帮子人,一个个捧着旱涝保收的金饭碗,不知道老百姓挣点钱有多难。咱又不是不拆,多等几天又能咋呢?不行!不行!就知道黑着个脸说不行。这是上万只活物呀,就眼睁睁扔了不成?祖祖辈辈,亲戚故旧,就没个平头百姓了?咋就不知道顾人死活啦!”金枝放着满盆的衣服也无心再洗,她靠在棚壁上,一筹莫展地看着吃饱喝足不知愁忧的鸭子们,犹自愤愤地嘟囔着。
“唉!要是都知道换位思考,就没这些事了。事到这了,也不能等死呀,我问问朋友们,看有啥好办法没。顺便去买点药。疼死我了!”杨怀树捂着腮帮子,“咝咝”地吸着冰凉的空气走了出去。
禽鑫养殖合作社的金经理正和几个业界好友在办公室喝茶闲聊,说起最近看好的市场行情,一个个眉飞色舞,喜笑颜开。就在这时,垂头丧气的杨怀树出现在了门口。
“咋啦,老杨?鸭出问题啦?”
“上病啦?”
在场的几个人有饲料厂的、兽药厂的、做技术服务的,还有两个养殖户。恰好都是相熟的朋友,见杨怀树神色不对,急忙停下话头,关切地询问。
“我的鸭场,也要拆了。”杨怀树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双手捧住了脑袋。
“通知啦?”
“通知了!”
“几天?”
“一般就一周哦!”养殖户中的一个说。这样的拆迁,这几年都司空见惯了。
“是,一周。我那万把只鸭,可咋办呀?不能就这么白瞎了吧?”杨怀树仰起头,眼巴巴地看着大家。
“那可是不能!那不亏惨啦!”金经理抓起桌子上的烟盒散了一圈烟,最后自己也点上一支,深吸一口喷出一缕灰白的烟雾后继续说:“大家帮忙,看有啥好办法吧!”
“除了找地方搬家,能有啥好办法?卖也太小了,怕是没地要呀!”
“搬呀?这么多呢?都半大不小了。”
“要不咋办呢?”
“还是搬吧!大家都帮着打问打问,看有没有合适的地。行吧,老杨?”
“嗯,搬吧!最好别太远。”杨怀树苦着脸点点头。
“近了可得有哦,连你的都拆了!”另一个养殖户长叹一声说,“唉,估计我的也快了。这一批刚出栏,我也不上了。早做打算吧,省得整天提心吊胆的。”
“按说,那么偏的地方真碍不着哦,为啥非得都拆了呢?”
“为啥?为着政绩呗!很多事情不都是这样吗?”
“就是呢!这一阵,我们村又有人挨家挨户上门动员下载什么反诈骗APP呢。说是任务!”
“我们村也是!”
“这帮子人哦,咋说呢!我看经本来是好的,就是念经的和尚嘴不正,念歪了。”
“歪了也得跟着走哦,县官不如现管嘛!谁让咱是平头百姓呢,没地讲理!”
唉,平头百姓,也就还能痛快痛快嘴吧!
国庆节的前一天,终于确定好了搬迁地,是邻市某村一个闲置的养殖棚,隔了百余里。国庆节那天是最后的时限,杨怀树一夜没睡,雇人雇车,一大早就将嘎嘎乱叫的“千军万马”装好,抛别了最后的“根据地”,浩浩荡荡开始撤离。
本来满打满算都会收益颇丰的这批鸭,因为这一通折腾上了病,后期长势缓慢不说,还死了不少。好不容易坚持到出栏,赚钱是不可能了,不赔就已经谢天谢地。
今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早了近一个月,而且是数年不遇的豪剧。无所事事地在家待了个把月,雪过天晴以后,杨怀树也背起行囊,外出打工去了。从前的养殖户哥们好多都去了城里的建筑工地,杨怀树最终也只能踏上这条路了。本来金枝是要他等到年后再说的,可是想到两个孩子的学杂费,父母经常这病那痛的医药费,一家六口的各种嚼裹儿,他就不由一阵阵心慌。上有老下有小的顶梁支柱哦,哪有资格享那清闲?老人身体不好,小儿子正上着高中,金枝出不去,以后就全靠他了。坐在车上,看着守了半生的家园就这样抛在了身后,回望熟悉的村庄和金枝越来越远的孤影,杨怀树只觉悲怆满怀,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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