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于飞

李兴文

　　麻雀占据燕子的巢，已有三年。今年暮春，又有燕子在院子上空绕着圈飞来飞去，它们好像认出来了，麻雀进进出出的那个巢穴，应该是曾经的燕居。
　　
　　麻雀耀武扬威，理直气壮。其中一只，嘴里衔着一支羽毛，高声鸣叫，尖利的叫声好像带着挑衅与警告的混合意味。
　　
　　燕子来了！虽然不是先前的燕子，但既然来了，那就是好事，我应该助其一臂之力，我应该清理那个巢穴里面的杂草。当然主要是清除麻雀留下的气味。我就支起人字梯，拉扯其中的羽毛、枯草。一不小心，或者思虑欠妥，用力过猛，大半个巢穴被我拉拽下来。砰然一声掉落在地上的，除了散碎的泥块，一大堆羽毛、枯草，还有大量尘土，它们都散反出浓烈的麻雀气味。
　　
　　麻雀和燕子的鸣声更大，我不解其意，并不知道谁在庆幸，谁在抱怨。这样一来，我又有些一筹莫展了，不能确定该不该修补那个被我亲手弄坏的鸟巢。思忖再三，终于明白过来，当前发生的一切已经无可挽回。我能做的，好像只有清扫地上的垃圾，掸去身上的浮尘，静坐以待，麻雀和燕子，谁先进去。
　　
　　麻雀依然理直气壮。它衔着羽毛，飞临破巢，叽叽大叫几声，衔着羽毛，飞走，回来，再飞走，再回来，如此反复，仿佛附近有一只正打鸟巢主意的燕子而拿不定主意。但我看得出来，它绝不是因为院子附近还有一只燕子在觊觎破巢而迟疑不决，而是因为，那个巢穴破损确实严重，修复工程实在巨大——但愿我的猜想是对的，但愿麻雀因此放弃，而把修复和再利用的机会让给燕子。
　　
　　当然，我的想法很幼稚，尤当后来，还是蛮横一些的麻雀最终抢了先机，夺得修补和占用的权利，我为自己幼稚的想法深感羞愧。我确实感到麻雀有些蛮横，但我又必须接受那种蛮横导致的现状，毕竟，它是飞鸟，我是人，我们沿袭着两种完全不同的伦理。此前，我的干预已经属于多余，现在，我的期望又带着难以实现的善意。那个完好的巢穴破损了，又是我亲手所为，就连这个，也不应该发生的。但是，的确发生了，我又为自己的无知和轻举妄动悔恨不已。
　　
　　这几天的观察，让我对这件事本身又增加了新的认识。麻雀只会衔草垫窝，根本不会衔泥修补；燕子既会筑巢，又会修补，但它们的性情过于佛系，不能抗衡蛮横贪婪的麻雀。就像我，饱满的才情与全面的能力，总被钻营之心与谄媚之巧排挤到各种实际利益的外围；也总瞧不起大大小小工于心计善于攫取的有权阶级，总想标新立异另起炉灶，不仅做人，我的写作和摄影都显得相当另类，结果不免总是单打独斗，严重缺乏人脉资源，所谓作品，当然总被冷落起来——道理是一样的。我却不思悔改，我认为，坚持自己的想法一定是对的。
　　
　　大家都那样做，就对吗？我常这样问别人，也反问自己。答案终究落在千古不变的同一条庸理上：物秉其性，人怙其私。善恶虽然虚浮，却关乎人的颜面名声；他己两方泾渭分明，源在更多生存发展的机会，需要必要私利的扶持。若把道德抛开了，人和动物并无太大区别。但人之为人且能瓜瓞不绝，私欲之外，人性道德又不可不说，毕竟，人对群体社会各种公共功能的依赖更强一些。倘使人人完全出于私念，大家谁都过不下去；但若大家同拥一些道德秩序，共守一些律法条例，大家面临的危险与灾难，就会更少一些。
　　
　　我就想起古诗句“燕燕于飞，颉之颃之”来。我发现，中古时期的人，在对待世界这件事上，审美之外，也讲实用，而若干实用举措之中，协同合作当属其一。想象一下，燕子相携而飞的时候，高低，前后，远近，或多或少也讲究阵容与排场的，从审美说，是一种节奏，从实用说，是一种照应与关怀。
　　
　　人之共情，我何能外。但若完全淹没于共情的波涛之中，又不免堕入平庸俗鄙，若绝尘超然于共情之上，又将丧失必要的人气根基。两害相权取其轻，我的做法，就是与共情的海面保持一定的距离但不完全弃绝，我坚持飞得更高更远更自由一些，但又必然时时回到海面上来，把自己的羽毛在浪花里浸润一下，沾染一些澎湃不息的俗气，让别人还能认出我来——俗气，既是识别码，又是通行证，在水面和陆地之上必不可少。雅气，也是识别码和通行证，但它们是适用于天空的。我不能完全脱离试图拉我堕入俗鄙的大地和水面，我也不能完全脱离让我显得另类的天空及其群体；虽然我有自己的去向，但我不想与来处完全脱离；即便需要歇脚了，我也要孤单地站立在孤单的礁石上去。
　　
　　我也这么过来了，并且也没有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中去；无所谓损失，亦无所谓收益！我至今依然这样天马行空地活着，结局当然是自由自在，我行我素，孤傲无双，高冷无朋，悦然于心，此乐何极！凡英雄，各以情怀论成败，岂不幸哉！
　　
　　这么一想，我又祝愿那只干不过麻雀的燕子，到别出去，另择良居，与蛮横贪婪的麻雀，没有什么可争的！毕竟，燕子自己是会筑巢的！我想象它和伴侣相携而飞的情景，“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一定很美的。
　　
　　至于我家檐下那个破巢，暂不管它，暂且让麻雀居住下去，但有一点我不会容忍太多，若日后抢了燕居的麻雀们对我扰攘太大，我一定将那个破巢完全捣毁，把那些投机取巧捡现成的家伙赶出去，清净的日子还会向我回归。又或者，我那样一做，善于筑巢的燕子又会回来筑巢檐下，那也是极有可能的！
　　
　　我若真的捣毁那个破巢，应该无可厚非，毕竟，那个鸟巢，原本就不是麻雀们的。


      

何叶叶

细致的观察，细腻入微的抒写。麻雀和燕子谁胜谁败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本不属于麻雀的地盘就应该归还给燕子。侵略者是没有好下场的。

幸福小草

这文的寓意真的太高，我读出了无数种思想，也读出一个孤独者不屈服于现实的高贵。
你就是你，不一样的烟火。任由世间欺凌遍地，弱小匍匐，也不同流合污，做不一样的烟火，这种傲骨现实太难得的。
……
点赞！

李兴文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22-5-12 15:14
这文的寓意真的太高，我读出了无数种思想，也读出一个孤独者不屈服于现实的高贵。
你就是你，不一样的烟火 ...

这两年心情不好！但我尽力从肮脏憋屈的现实中探出头去，找一些光明和清新空气，让自己轻松一些。
谢谢小草理解！

李兴文

何叶叶 发表于 2022-5-12 10:23
细致的观察，细腻入微的抒写。麻雀和燕子谁胜谁败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本不属于麻雀的地盘就应该归还给燕 ...

本来不想写了，有时候又觉得憋闷得慌，就涂鸦几笔。

木门长子

燕燕于飞传说为美人庄姜所写，有人说是写庄姜的。庄姜之美妩媚飘逸，自是平常物所不及。李老师说燕燕于飞，自是有自己的道理。但与众乐乐，岂不也是一种大美。

云馨

燕燕于飞的典故不甚了解，李老师此篇将麻雀与燕子争巢之事写得细腻，寓意深刻，令人深思。拜读学习了。

萧子吟

今年不知道是我的错觉还是观察力越来越差了，久居乡野，我今年真的没有见到过燕子，家门口房梁下的窝还是那般空空如也！

李子四

麻雀占燕巢，倒是第一次听说。楼主写得细腻。
细细思量，作者此文有很 深的寓意，似懂非懂，我难以评说。然而文笔值得学习。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