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

秦皇岛简枫

    一、
    是5月4日晚上十点半给闺女发的红包。留言写：祝福亲爱的宝贝永远年青。闺女回说还有人记得这个节日啊，妈妈你可真浪漫。睡不着，矫情地以为在青年节这一天自己与青年能沾一点儿余味。若是早早地睡着了，醒来就是呼啦啦的绿肥红瘦了。事实上短袖衫前几天就穿过了。裸露出的那一截胳膊感觉嗖嗖地凉，赶紧拿件褂子搭上。
    很矫情，这是真的。很做作，这也不假。
    如果能在今天多呆一会儿，一定有往来不断地青年从身旁过去。她们敢于裸露更多的肌肤，奔跑跳跃有多情的眼眸。我侧身望向她们，怀疑这样的好时光也曾停留过。她们远了，留下一点模糊不清声响身影，我提醒自己许多年前也这么好看。
    舍不得睡，舍不得青年节里的三分青青。青青在在光影交错里，拇指肚一样的杏子簇拥枝头，一切与青相关联的事物都在了。在青杏的斑驳光影中，抬眼望一块块的蓝，干净而稀薄，有一点儿轻微的酸甜。
    有人说别睡，在青年节里自我愉悦一会儿。我信那些不睡的人，在野外辨析花香呢。海棠落尽余香在，值得拨开小叶寻一寻。我们不睡，自欺欺人的在这一天哄着自己玩儿。
    哄自己玩儿也是一件有技术含量的事。或者缺少心境或者缺少方式，或者被囚困或者被窒息，或者只是活着而少了生动鲜活的意义。活着是宽阔的，而并非狭长。
    我的心和十八岁那年并无二致，那年我脚很小穿三十六码鞋子。生平第一次穿皮鞋，过村东的汤河一手拎一只，还得紧紧地提溜裤脚。那是一双棕红色的矮帮靴子，花了十九块八。我糊火柴盒忙乎一个月赚28块钱，我给人织一件毛衣挣了十块钱。
    钱在我青年时代是一样珍贵的东西。现在不了，我有多久没有机会数钱了啊。有零有整的牛皮纸信封，一沓子钱很过瘾。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带着孩子去银行取点钱，让她们看看花钱的完整过程。
    一个人慢慢地就变得不那么利索了，仿佛各个关节都漏了风，安静的时候身体里莫名其妙地嘎嘎响。有一天女儿穿了精薄的衫子，我穿一件薄绒线长裙，她说妈妈你这裙子像是冬天的，我说我穿着正好啊。
    感谢青年节这一天，我审查一下自己，又提醒一下自己，余生里最年青的一天又要过去了。明天立夏，比起今天不过是更柔软更温暖。在青青的枝头多一些豆丁子一般的果果，明天的我看起来没什么大的改变。
    会有改变的。因为我找出一件比绒线裙要薄一点的亚麻长裙，帽子也换了薄纱网格的。
    做了充分的准备，不见得能用上，用不上也得准备不是。矫情也好做作也好，我是看重每一个明天的。

    二、
    立夏的清晨，穿薄衫还是不成。给孩子们煮蛋，便又想起了从前。
    从前的马车一点不慢，颠得屁股蛋子疼。从前的人都认识，因为我们一半像爹一半像娘。从前的饭端着吃走着吃，炊烟袅袅笼着全村。从前搞对象靠介绍人，手都难得拉一下。
    从前河水哗啦啦充满鱼虾，娘会做酱焖小杂鱼。从前葫芦是葫芦瓢是瓢，世界清明人也穷乐呵。从前饭菜香死个人，都是因为肚瓜饿得咕咕叫没有油水。
    从前偷个瓜果梨桃那是常事，嚼个葡萄皮嘴巴里像含了只青蛙。从前的哥哥都会做柳笛，那时鸟鸣声稠密。从前民风淳朴少有彪悍的人，战山为王就是个传说。从前最厉害的女人就是当街叉腰骂了爷们儿骂对门，我们推推搡搡挤着看热闹。
    我在从前的时节里呆过，总想着再回去望望。逝去的人们都在从前，我常常想起他们。从前我穷得没书读，别人送的衣服袖子长过手背。从前有用火柴棍画过眉，用火钩子烫过刘海儿。从前我很小，羡慕大人们能说了算。他们说种什么就种什么，他们说去哪里就去哪里。那时腿脚都好，十几里路一溜烟就到了。现在我长大了，才发觉说了算是最辛苦的事。
    唉，从前说了不算多好啊。

    三、
    看着挂在衣架上的薄裙短衫，笑自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听着窗外嘀嗒的雨声，抓起一件薄羽绒袄就出了门。去看看牡丹，和牡丹在雨中静坐一会儿。
    沿着忍冬低垂的枝桠往深处走，空气中有浓郁的香气。五月的香是混合型的，各种植物的气息都有，要趋着鼻子细细分辨才能明晰其中。忍冬越发低垂，要伸出手扒拉一下才好过去，园中清净竟然没有遇见人。
    我是专意前来访牡丹的，好像心里怀揣了牡丹情结，每一年花期不去探访几次心里就不舒坦。看牡丹最好是早上七八点，光影柔和，园中游客也少。牡丹花朵开阔壮硕，花枝压低了几乎托不住牡丹沉沉的头。那时晴日好，却也有游人如织的恼。就盼着雨天，去年花开时节我还在岗位上，淋着雨赶在上课前去看了。做一样喜欢的事，不能有旁的事干扰，须得尽兴才好罢手。
    今年闲了，再无杂事挂心头。便怀揣了欣欣然的快意前往，撑一把伞悠哉游哉。雨水在甬道上流程溪流，声响淙淙，不远处有喜鹊在青枝下走，飞不高的时候就走走。先是看见了一些零落的花瓣，随着水流经过了我的脚边。是牡丹落了，世间好物不久长，红颜易褪花易谢。
    牡丹开的七零八落的，有些花枝竟然侧卧在泥水里。扶起来搭在就近的枝上，花头太重搁不住一夜风雨侵袭。偏好淡紫色的重瓣的，淋了雨水的花头更摇摇欲坠，落得噗拉拉地满地残破。有些开得太过头了，用手轻轻一托整朵花都离了枝，收了几把花瓣准备带回去。
    雨水阻隔了旁人的看花心意，也好我到乐得与牡丹独处片刻。圆了我前世是一朵牡丹的痴狂心，属马生于阴历十月命主牡丹。我在寻一朵像我的，高枝上的那朵红艳不像，低处的温润纯白也不像，换了视角再看又都像。看起来我的孟婆汤喝多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穿了一件薄羽绒短袄，慢慢地洇湿了，鞋子里也进了水。想着边看边玩边往外走，也不着急上午没安排别的事，菜地也不用去。有几株高大的白牡丹，在园中显得别致另类。花瓣单薄，不似红的粉的开出层层叠叠的姿态来。我有些愣神儿，这四面八方的牡丹，这独个赏花的此刻此地，像是梦里又像前世。
    我倒是盼望着能遇见个人，可是没有。只是雨水漫无目的地流淌，只是牡丹花头东一枝西一枝，我明白这次过后就要到明年了。雨后的牡丹落得更迅疾，所谓枝折花尽落红遍野更是不忍直视的了。
    一时间有了不辨东西的感觉，哪里是出口也辨不出。也罢慢慢寻去就是，牡丹园一侧有刚开的槐花，我竟然一次次遇见，莫非走不出牡丹花阵了吗？好在没有雷声，只有绵密的雨线被风刮扯，我的短袄是湿得透透地了。
    我需要问个路，四下寻摸也不见人影。我第四次遇见槐花的时候，应该有点惶恐，牡丹留我？好吧继续赏花。脚下流水更冲了，带走的花瓣一汪子一汪子的。清凉的香将我围拢得紧紧的，做回一株植物自有妙意呢。等我终于寻到园中出口，已是两个小时以后，我不禁笑了难道我亲历了娘讲过的鬼打墙吗？
    回家开门脱衣换鞋，短袄的袖子能攥出水来。那是牡丹花水，我闻了闻手指，只觉得冰冰凉。

    四、
    更多的日子是不悲不喜的，甚至时常生出倦怠慵懒来。
    这样的日子很多，拥堵的时候疏离的时候，能够真正用悲喜去界定的情绪不多。
    这样的时候指心意清淡，没什么大悲值得伤筋动骨，也没什么大喜值得张扬炫耀。如水不疾不徐，如风有一搭没一搭，我就坐在五月的风里，等一个小孩子从香甜的睡眠里醒。
    今天闺女让我看一个有破洞的花盆，我一下就喜欢上了。我喜欢残缺？嗯，喜欢。预备给这个手工捏制的青石盆配上花，得去花卉大棚寻几棵老桩回来才配。
    恭喜今天不想在奶奶住了，非要我去接他，他会把语音转化为文字发给我，数落我说姥姥也不上班为啥还不来。原来我不上班都能成为家里人随手拿出来说的辞，这说辞有点意思。我不上班了，就需要做好被分割？我做了饭菜，渔夫出去喝酒了，我不做饭了渔夫回来第一句话就是你也不上班怎么不做饭。
    懒得计较任何人和事。不值当的，与其纠结沉湎不如剪剪指甲浇浇花逗逗狗。记忆力也不行了，莫说一年前的人和事，就是昨晚吃的啥都需要揉着太阳穴想好一会儿。我打小就有个毛病，看别人找东西自己先发毛，单位同事只要翻抽屉找笔本票据，我就跟着拉抽屉。
    审美这事很奇妙的，我常忘记以前给欢喜买的裙子，却能够在再次遇见她穿的时候，惊觉怎么这么符合我的审美啊。委婉地夸闺女这裙子你买的特别符合我心意，闺女就哈哈乐说妈你是不是傻了这就是你给欢喜买的啊。
    不说明不解释不辩驳，我想如今我的笑多出了慈爱的光芒。
    渔夫那个讨厌鬼三天两头气得我肝疼，还是会在遇见他常抽的烟的时候买回家撇过去给他。而他就以为我是这辈子欠他的，我在还我应该。
    许是这样子吧。命里的事我说不准，更是懒得去想，脑瓜子疼。

    五、
    我和欢喜说野地里跑来了一群狗，她惊喜地嘎嘎大叫。
    连着三天了，它们来菜园附近耍。大狗是灰白色，带着一群比巴掌大一点的狗娃子，后边跟着一只像是狗它爹。它们在初夏的青绿间游荡，它们比家养的狗邋遢一些，但也能看得下去。菜地干活的人今天多，栽地瓜秧的姓吴，一个人开着三马车车上拉着水，搂沟浇水抹秧子培土他一个全包。干上一气儿地头聚聚唠几句，我看着他们几个怪有意思的。宋哥过来补苗，我问嫂子怎么没来，她说嫌累不来。
    那对夫妻罩了地膜育倭瓜秧，俏生生的两片叶子都拱出来了。我没罩地膜，就随意找块地方埋了十三四粒种子，也出来了。时候到了，终究是要殊途同归。
    野狗一家耍到哪里都被轰，且骂上几句：哪来的一群野狗啊？咋还拖家带口的啊？随手捡根木棍大有要拳打脚踢的势态。灰白的大狗边跑边护着小的，小狗娃我数了七只，扭扭哒哒踉跄着，颠颠地跟着看起来还不太稳当。
    栽地瓜的男人叉着腰说这是自由恋爱结硕果啊。那对夫妻也乐了，渔夫忙着种葱苗，吩咐我看好了别让狗帮去菜畦捣乱，他说豆角刚出来别给祸害瞎了。
    我在狗群前边往地外头走，一边走一边叫狗：啧、啧啧、啧啧啧，小时候老家都这么叫狗，我以为能表达出一种亲近来。大大小小九只，很壮观，它们住哪里吃什么母狗生养狗仔谁帮的忙，我想了一串问题。
    老了，轰狗这是完成了，跑一身汗。我干活渔夫看不上，往垄沟里摆从苗他也稀了密了的嘚嘚没完。反倒是我四下游荡东扯两句西搭两句他不言声儿，今年有趣了人员增添，花样也不单一，几乎什么都有种的，都亲热又客气地指着自己那块儿小菜田说着让着，到时候过来摘啊，我这是磨盘瓜我这是佛手瓜。
    我笑他们几个像是互助组，他们几个乐呵呵地干着各自的活计。听说渔夫被推选为生队长了，我立刻承诺说年底有奖金，宋哥说我给配张奖状吧。
    中午我骑我的小花驴回家的路上又遇见野狗一家，它们在高高的铁路桥下头兴致勃勃地扒拉垃圾呢。其乐融融的模样，与这个初夏硬生生地搭配在一起了。也不违和。

    六、
    中年以后，要学点缝补术。我深谙缝补术，这高超的技艺我从不示人。
    渔夫说那块稍微大一点的地种花生，去年花生没怎么收，都填乎给喜鹊了。一帮一帮的喜鹊仰仗着那对飞翔的本领，把我的花生地当成了自家的粮仓。
    这没什么不对，自然原本就是和谐共处的道场。做好收花生时候我们谁都进不去地，雨水淹没脚踝。春上拾掇地，满地花生壳子。好家伙，喜鹊莫非充满记忆，看我们种花生，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看。嘎嘎叫着，其声势煞是欢腾。它们这是以为给它们种新果果呢，好吧，咱们一起乐呵呵的活着吧。
    这些欢实的家伙就在不远处踱着步，垄沟垄台不住地视察。我端着新破开的葫芦瓢撒种。
    渔夫比喜鹊嚷得欢，浇水不能浇外边去，埋土不能上脚踩，撒种远了近了，我这个打下手全是毛病。我也不想分辨，远近多少深浅虚实，也不知秋来了能差几个花生角。
    他抬眼看着飞过来飞过去的喜鹊说，奶奶个孙子，我可不是给你种的。我哈哈笑说可不一定啊，谁给谁忙乎全看天。
    我私底下偷着对喜鹊说，等着吧花生果有你们的，管够。

木门长子

生活意趣浓郁，每个章节都写出了心性，恬淡、自然、热爱，好一个安怡的枫。

何叶叶

扎实的文笔，娓娓道来，有生活气息。看似随意，抒情自然。巧设铺垫，首尾圆合，突出了自然之美。一篇佳作，加分支持。

唐僧没有肉

简枫老师的文字非常好，好得我似乎只有加分才能表达出这种喜欢和羡慕。
很老到，很机敏，很耐品
每一行文字里都有机关，每一个文字都有味儿
相当厉害！

秦皇岛简枫

唐僧没有肉 发表于 2022-5-17 15:37
简枫老师的文字非常好，好得我似乎只有加分才能表达出这种喜欢和羡慕。
很老到，很机敏，很耐品
每一行文 ...

机关？我哪有那本事啊，不过夸奖的话总是让人喜欢。我很虚荣，一个世俗的女人没办法啊。

秦皇岛简枫

何叶叶 发表于 2022-5-17 15:25
扎实的文笔，娓娓道来，有生活气息。看似随意，抒情自然。巧设铺垫，首尾圆合，突出了自然之美。一篇佳作， ...

哪有什么铺排，生活气息应该有。我只是描写一下素常的日子。

秦皇岛简枫

木门长子 发表于 2022-5-17 15:15
生活意趣浓郁，每个章节都写出了心性，恬淡、自然、热爱，好一个安怡的枫。

安怡甚好。木门五月好。

文珺

紧贴生活现场，文笔绵密质感丰富，读来令人感受到人活于世的种种乐趣。问好。

秦皇岛简枫

文珺 发表于 2022-5-18 09:41
紧贴生活现场，文笔绵密质感丰富，读来令人感受到人活于世的种种乐趣。问好。

生活的缝隙里写几个字。喜欢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