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大若节

李子四

河流发洪，我们家乡叫水大，水大多发生在每年的5到8月。这里汇集两条河，一是浔江，一是桂江。据资料统计，八桂大地百分之八十多的河水，都汇集到这里成为西江出境，在广东注入珠江归海。广西多雨，说句俏皮话，每下一百滴雨，就有八十多滴要流过来见识见识这小城镇的。

  1994年百年一遇的水大，远在深圳的大嫂看香港电视台报道：广西出现洪灾，其中梧州市全城淹没。唬得大嫂赶紧催大哥打电话问弟弟们怎么样了。大哥笑笑说：“梧州发大水并不出奇，不发大水倒怪了。”说归说，电话还是打的。

  全城淹没的确有点危言耸听，但最大的那年，淹了七八成是不假的。全城指的是旧城区，新城区建在水位较高的桂江西边，还设有防洪堤，一般洪水淹不到。用稍专业的文字说，旧城区最低水位的街道是十八米，那年的最高水位是26米多。8米多深的水上了街道，说全城没顶了也很形象。

  水大了，住在低水位的居民自然要搬，“搬水大”可以说是小城文化的一页。记得以前，我们是看着洪水上涨，涨一尺搬一尺，涨一米搬一米，从容得很。有条件的，是一楼搬上二楼，顶不住了，再二楼搬上三楼，甚至搬上四楼也有。那个时期，楼上楼下的邻居，没有你家我家之分了，过道边楼梯间，塞满了杂物，到水退去了才分是谁家的。至于人，就在楼上人家的厅堂打地铺呗。你做完了饭，灶台借我用用，要不合做一桌饭一起吃又何妨。怎似得现在的住宅，防盗网猫儿眼，森然壁垒得连邻居姓啥都不知道。

  没有条件搬上楼的，也有去处，那就是水位高的街道骑楼。骑楼也是岭南建筑的一大特色，住宅是骑在人行道上盖的，楼下的通道就叫骑楼，能遮阳挡雨。百丈骑楼隔几米住一户一家。有礼貌的，觉得对骑楼内的居民有所打扰，写几个字贴着：“西水借此。”这样，谁也不会怪在自家门前摆开床铺灶台的“灾民”了。

  城里人对水大司空见惯，搬水大也如操练有素，根本用不着政府为之操心。有一年，大概二十年前吧，有位外地来的市委书记是女的。一上任就遇着了水大，她紧张了，亲自下街道动员老百姓搬。在一间已入了水的民居中，见到几个老太婆还在打麻将，水已淹过脚眼了。她便上前劝老人快快走，还动手要帮忙收拾麻将台。不料有个老人怒了，不知眼前的是父母官，开口骂道：“你这妇人好不知趣，怎么动我们的麻将，败了兴头。水大罢了，没见过吗？再打四圈也浸不上膝盖，慌什么慌。你走走走，别阻我们吃糊。”

  书记的秘书忍住笑，悄悄对领导说：“走吧，她们心里有数，没事的。我们还是去看看商店工厂罢。”书记再看了几间屋，见群众果然有条不紊，才放了心。后来这一故事传出，听者无不笑倒。

  水大还有一景，就是街道走船。水大了，家里搬妥了，上班的还得上班，该干嘛还干嘛去。于是，从被淹的家里出来，到没淹的街道去再回单位，或是下班了，从单位回家，我们叫“埋街”，这都得靠船。水大时节，街街巷巷舟楫穿梭，那是另一番热闹。划小船的多是水上居民，水大也是他们一年中能多少挣点外快的时候。船资是有行规的，不能要得过高，不然会遭到遣责，那近乎发国难财了，或曰“趁水打刼”。就像如今疫情，哄抬物价，与犯罪无疑。

  这种钱我也挣过。十岁到十五岁的时候，每年水大。我都随父亲划着小船去帮人“埋街”挣钱，一位客人三分伍分，一天下来，挣三元两角是没问题的。一次有个客人急着要过河，出资一元，却没有船家敢去。皆因洪水刚发，水流很急，弄不好会出人命。我父亲见那客人急得要掉泪，便果断地说：“我们去。”

  父子俩待客人上了船，我在船头只管出力，父亲在船尾兼掌舵，先沿着街道向上游驶去。客人急了：“我是要过河，你们怎么向上走。”父亲笑了，说：“水流这么急，不借着这里水缓向上游走一段，怎么过得去。”客人才恍然大悟，见我吃力，也拿起一件木板帮忙划船。

  渡江时的艰难，也不必详述了。即使我自小在江边长大，茫茫如海阔无边的河水，惊涛骇浪，亦是初次相识。而且放眼十里，唯我们一叶扁舟而已，真有危险，绝无从求助。送得客人到彼岸，花了一个多钟头，我们还得再费一个钟渡回来。客人连声称谢，说如果不能过江，今天就误大事了。还说身上就只得一元钱，不然这一渡，十元百元也值。回来时，父亲让我记着：急人一难，胜过挣千金万两。

  街上的小船，除了帮人“埋街”之外，还有一种是流动商贩。生活用品，火柴蜡烛，甚至油盐酱醋，青菜猪肉，谁家事前不及准备，也有这种做临时生意的人送上门来。每幢房子，二楼或三楼，临街一面都有个门，称之为水门，专为水大时与外界交流用的。水到房子门前之始，人们便在水门与街道之间扎好一把梯，“埋街”者上落就有通途了。至于向流动商贩买东西则不必人上落，用绳子吊一竹篮，货上来，钱下去。小城的著名小吃“艇仔粥”也出自水大，烹粥的人，划着一支小艇，沿街叫卖。粥料有肉有素，十种八种混杂，味道极佳。如今的酒家也卖“艇仔粥”，但不知何解，怎么也吃不出水大时的那种风味。

  待洪峰初定，水涨得慢了，或有三五天的不涨不落，急流变缓，街道上的水渐渐澄清，那就是玩水大的时光了。河水没什么污染，水清了别说小孩子，就是大人也跳落去游泳的。因为常常水大的缘故，城里人多会游泳，以防万一。即使现在有了防洪堤，水大浸街的时候甚少，但小孩子从小便要学会游泳，已成了家长们的共识，也成了传统。我的女儿到四岁，我便带她到河里学游泳，直至能空手渡过桂江，才算是及格了。

  水大时在街道游泳，妙成一绝。洪水初发，街上也是洪流滚滚。以往沿街从城西步行到城东得一小时，若趁洪水来时顺流直下，不用半个钟就到了。一群孩子有男有女，“呼啦”一声相约，浩浩荡荡，必要过这急流泅渡之瘾。等得河晏水清，便是在自家们前击水游戏的时候。家长们在高处看着，大多笑口吟吟，没准还会跳下水去与孩子们一起发疯。

  年年汛期之前，人们常会一见面就问：“水大到哪了？”“呵，到珠玑巷了。”“啊，那么快，你家得搬吧，要不要帮忙哦？”“早搬好啦，可以任由它大了。”“那，今晚饭后有空出去看水大如何。”“好啊，晚上见。”洪水历来与猛兽一起，视为大恶之喻。但这普通的市井人语，却直教人遇水大似过节一般。那是几百年上千岁人们对自然灾害的一种淡定，既来之，则安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当然，水大是会造成人类的经济损失的。但历年来，城里只听说和平时期溺死人，却从没听说过水大时候死在水里的。那是因为老百姓年年面对水大，有一种抵御的能力和办法。老城区建设防洪堤的时候，据说有很多争议，有主张的也有反对的，最终是主张的占了上风。如今一道雄伟的大堤把河水与街道隔开了，也隔断了小城的水大文化。而2005年，水大不甘心，开了个玩笑，硬是漫过堤顶灌入来。过堤那一刻壮观极了，十里长堤如十里瀑布，城区还是汪洋一般。

  但本文前述的景象没了，因为船入不了街。只有洪水没有船的街道，变成了水牢，人们只能望水兴叹，什么地方也去不了。浸了十天八天，如果食粮储备不够，会出大事的。那一年的水漫堤顶，把小城人的节奏打得稀巴烂。这还不算，到了水退时候，街道内的垃圾和淤泥却不能随水打扫出去，只能动员解放军，消防队，出动装载机，运输车，一车一车地往外运，怎似得未有堤时，水退一寸扫一寸的从容。

幸好那一年的水大是百年一遇的，如果三五年一次，那还不如把防洪堤拆了。

  如今五月，大雨初来，从微信上已知道河水涨了。这一场水习惯叫龙船水，因为端午节近了。然而，疯狂的汛期还在七月八月，那时台风带来的雨，真正是倾国倾城的。在河堤散步的人，很容易注意到水涨水退。若洪水过了警戒线，看水大又若过节一般了，只不过味道大减。

  我曾傻想，为什么不弄个水大节呢。若把防洪堤花的钱用于巩固工业区和农业区，也用于补贴老城区的居民，使他们对水大造成的经济损失更处之泰然。小小城池，让它一年一度变作威尼斯，人们如过节一般迎接水大，没准还是一张小小的旅游名片呢。

  这也仅是空想罢了。防洪堤已经建成，堤的后面就是繁华的商业街。即使再来一场意欲漫堤的洪水，也只能动员万千军民，死守严防。堤给商业经济和民生是带来很大的方便，但也改变了百千年的水大文化。过了若干年，人们只能从类似我这样的文章和照片知道，原来，梧州的从前，有过这样的一段把水大当作节日来过的历史。



         
        

匡建华

人在自然灾害面前显得无赖，秒小，就像一只蚂蚁，随时被踩的粉碎。1976年我们这儿也涨了大水，县城都被冲了，死了不少人。欣赏老师佳作，点赞，问好！

文珺

南方地区多洪涝灾害，但黎民百姓却能泰然处之，不能不说也是一种良好的心态啊。灾难面前展现人性的好恶，文中可见一斑。问好。

李子四

匡建华 发表于 2022-5-18 11:25
人在自然灾害面前显得无赖，秒小，就像一只蚂蚁，随时被踩的粉碎。1976年我们这儿也涨了大水，县城都被冲了 ...

匡老师是哪儿的？让我了解一下。

李子四

文珺 发表于 2022-5-18 15:12
南方地区多洪涝灾害，但黎民百姓却能泰然处之，不能不说也是一种良好的心态啊。灾难面前展现人性的好恶，文 ...

谢文珺版主留评。我很想表达的是梧州人历年来对水大的淡定从容，也许忽略它的灾害了。

张体龙

人在自然面前是无奈的。

李子四

张体龙 发表于 2022-5-19 15:59
人在自然面前是无奈的。

感谢张老师赏读留言。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