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鱼
他在我面前铺展开来,捂着腮帮子说,“大夫,疼——”
“哪里疼啊?”我问。他张开嘴,嘴唇干瘪,口腔空洞,牙齿零星地散落在牙床上。
“龋齿,需要补一下吗?”我认真地对他说。
“好啊,补一下吧。”他挪动着嘴皮,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开始为他洗牙、冲牙、做复合树脂充填......
“大夫,好了吗?”一系列动作之后他睁开了眼睛。
“好了,一个星期之内不要咬硬东西,有问题过来找我。”
“好,好的。”他将身子卷起,像卷起一条鱼。
“请到那边交一下费,一共一百五十元。”我满脸是笑。
“交费,交啥费?”他惊恐地直起身子,“我一直以为看牙不要钱呢,你之前没有说要钱的事啊。”
“没说要钱,我就不要钱了?你这是.....敲诈么?”我有点怒了。
“别说得那么严重嘛,大夫,我没那意思。”他涎着脸靠近我,显得很真诚。“要不,先欠着,我下次给你!”
我看着那张脸,恨不得一巴掌呼过去。但我忍了。我说,“行吧,下次你一定记着,别再忘了。”
他点点头,鸡叨米一样。“那是,下次一定,我一定带上。”
他捂着脸走出门,一晃一晃的,像一面破旗子。
他又出现在我店里,像上次一样捂着腮帮子。“大夫,我牙又疼了,还是以前那颗牙。”
“怎么又疼了?病情加重就需要强化治疗。这次你带钱了吗?”我问。
“带了,”他将手伸向衣兜,“你说一共多少,这次我一起交给你。”
我拉过算盘拨拉了一阵儿。“嗯,加上上次的一共是八百五十元。这次和上次治疗的方式不一样。我要先对牙齿进行根管治疗,取出坏牙髓,再对根管内进行清洗消毒,然后用特殊材料进行充填。”
“特殊材料,什么特殊材料?”他一脸迷茫。
“树脂材料、玻璃离子材料,都是些新型材料啊。这次我一定保证给你彻底治好。”
“那就好,那就好——”他点头哈腰,一副虔诚的样子,再次在我眼前铺展开来。
治疗过程很顺利。在看到他交出的钞票之后,我努力将那个龋齿修理得很干净,消毒、上药,填充药膏……他安安稳稳地躺着,似乎很惬意。我看到他的眼眯成了一条缝,在灯光下微微抖动,像两条脱了水的鱼。
“大夫,谢谢啊!”他终于从床上支起身子,挪动着离开手术台。“大夫啊,以后我看牙就找你。你看得好,舒服——”我微微一笑,没有吭声。
我开始收拾东西,用力搬动沉重的手术设备。这些东西花掉了我不少钱,是我半辈子的心血。但是,我必须走了,离开这座城市。车子就等在大门口,街面上的人稀稀拉拉的,没有谁来帮我,就连门口等货的司机也对我视而不见。失望、寥落是我现下的心情。
他来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我立刻像见到了救星一样,真心希望他在此时此刻能帮我搬搬家。毕竟,我给他看过两次牙,也算是老相识了。
但他并没有前来帮忙的意思。他找了把椅子坐下来,从兜里掏出了一根烟,晃着二郎腿。他说,“大夫啊,我来,是跟你要钱的!你就要走了,那钱……还是还给我吧!”
“钱,什么钱?”我先是莫名其妙,后是怒火中烧。“你没有看到我在搬家吗?你这是来添乱来的吗,你是什么意思嘛!”
“没什么意思,”我又看到了他空洞的口腔。“那钱是你应该还给我的啊。”他将眼睛彻底眯成一条缝,表情冷淡,口气里含着笃定。
瞬间,我明白了一件事情。
“是你——”我气得四肢发抖,口腔里喷着火。
“什么……就是我啊?”他掐灭烟头,慢慢地直起身子。“我来,就是要回我的钱,八百五十元,一个子也不能少——”他冷酷至极,态度傲慢,根本不像以前窝囊猥琐的样子。
我怂了,思来想去我觉得没有必要得罪他。强龙不压地头蛇,我能把他怎么样呢。我压制住心头的怒火,将八百五十元钱交还给他。我知道他在幸灾乐祸。但是,我马上就要走了。
“走好啊,大夫——”他意味深长地冲我挥挥手,像一尾得了水的鱼,摇头摆尾......
我转身回屋,努力去搬运我的东西。我告诉自己,必须在下午三点之前离开这座城市,找一个地方重新开业。我也在心里暗暗提醒自己,必须尽快弄到一张执业医师资格证书,为下一步挣钱做好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