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瓜是咋样打造的
上
“呃,我说老船呀,大老远奔你这儿,你不带我前海后海四合院老胡同地四处转转皇城根儿,来这一片死绿死绿、平平坦坦、平常得紧的田园干嘛呀?有嘛好看头?”从公交车下来走这几里路的光景,王三叨叨咕咕就没消停过,翻来覆去总是这么发表他对我如此这般“尽地主之谊”的大惑不解。
对于这家伙诸如此类傻不拉几的车轱辘式质疑,我向来不屑作答,这回也不例外,甚至连“闭嘴,闭上你的鸟嘴,到地儿自会知晓”之类回击也懒得做出,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大步流星在土路上走,把脚步扬起的细细尘雾撒向身后的王三,谁叫他稍一松懈就被落下老远,紧赶慢赶好歹快追上了,还趔趔趄趄地边跳扭摆舞边气喘吁吁,然后还嘀嘀咕咕,骂骂咧咧的呢。
我不走了,两分钟后王三才赶到,嘴唇翕动,在帮助鼻孔呼吸的同时,没忘了沿袭它的唠叨模式:“走啊,怎么不走了呢?今儿我王三公子豁出去了,看你老船不在水里航行,在陆上能折腾多久?”
“别贫了,到了。睁开眼看看,前面是咋样的圣地?”
“啊呀!‘京郊御瓜园’。皇室的特供瓜地么?好大的口气!就这平淡无奇的荒郊野外?谁信?”
“你信不信压根不重要,有好瓜让你解渴解馋才是王道哈。”
眼前出现好大一片西瓜地,还有零星点缀着的一个个窝棚,不同于看瓜人赖以栖身睡觉的那般低矮狭小,大都是三米多高,瓜蔓藤蔓缭绕着的纤细树干抑或粗壮树枝儿支着,上面盖着麦秸秆儿。王三指点江山也似点点戳戳点了一圈,说:“你的意思是咱俩这就算御驾亲临西瓜国了。怎么没个接驾的呀?”
“你眼没瞎吧?这么多绿色藤蔓绿条纹圆球儿,谁不是虔诚得一塌糊涂竭尽最低角度地匍匐着,恭迎你我的大驾?你怎么可以视而不见?你还真以为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玉皇大帝?”
“你还别说,往上数四辈,我的亲戚高祖还真是王爷一枚哈。小时候听我爷爷说,他幼年时还跟他的爷爷来京城外某一片瓜地来考察过,当时大吃西瓜后留在舌尖口腔乃至食道里无法言说的惬意感觉,好些日子都没消散呢。当年我可不知道御厨、御医、御驾啊这些沾了个‘御’字的玩意儿敢情是皇室专用的,更不会把爷爷说的那瓜地往‘御’字上扯。没准今儿这地就是我爷爷来过的御瓜园呢。”
“你就瞎掰吧。跟我掰啥都没用,待会儿你跟瓜农瞎掰试试?”
“不是试试,是让他们拜见拜见真龙,看我王三龙种的血脉里流的是啥样的御瓜血。”
我没理会这牛皮哄哄的家伙,自顾自走走停停,用双眼——不,三眼,外加一只单反镜头眼——第二次(去年三伏天我来过一次)“临幸”这块神奇的土地了。
镜头里很快出现了油绿油绿的瓜地,还有白亮白亮的薄膜大棚。地里种植的是传统的大西瓜,棚里精心栽培的是小巧玲珑的袖珍西瓜。拍了一些龟缩在藤蔓深处企图一心当隐士的大西瓜之后,还没进一家大棚,看瓜的连锁反应就让我口渴了,到了瓜地岂能不吃瓜,尤其是有着如此高贵血统的御瓜!
不知啥时候,王三已经朝路旁一个客人云集、笑闹盈耳的瓜棚走了过去,用“哈喽,哈喽”加“望美人兮在眼前”这种洋为中用古为今用的王三式寒暄跟一位略有几分姿色的卖瓜少妇打着招呼。我不待他往下套近乎,说了声:“真龙哪有这么早这么快现身的?”迈开大步往瓜田深处走。
王三碎嘴儿嘀嘀咕咕撒一地,也只能跟我走。走了一里多路,远远望见一窝棚,顶上盖的好像是金色流苏类似的东东。于是乎从一独木桥上跨过水洼极浅的渠道,照准金顶窝棚走去。近前一看,一闻,哪是什么金流苏?麦秸秆给刷了金黄色油漆而已,好大一股油漆味,让我呛咳了两声。这德性,还真把自家一亩三分地当御瓜园了,照皇家御园范儿附庸着?只是这沐猴而冠的手法未免太蹩脚了吧。我绕道而去,可王三不干了,说他有预感,这家的西瓜说不定还真和御瓜有点渊源。船哥你就听我一回吧。
也就这样吧,没准还真能从这个相对而言算是藏之深闺的瓜园里尝到正宗的“御瓜”吧。
照例没见窈窕宫女之类前来接驾,倒是有一位黝黑健壮的中年汉子,立马起身笑脸相迎,用一只中等个头的红彤西瓜款待了我俩。
鲜红的西瓜汁水浸润在舌尖上的第一感觉,好像也平常得很嘛,岂能和“御"味搭上界呢?看来还是自个儿把这御瓜之“御"神圣化了吧。接着吃了几口,没成想那感觉照着舌尖奔袭过来了:脆脆的,甜甜的,还有脆嫩与香甜交织出的鲜嫩劲儿直往你舌尖味蕾上窜。那可是刚刚脱离青涩走向成熟的良种西瓜释放出的生命芬芳哦。王三这会儿自然没放过卖弄他那酸溜溜文采的机会,说:“这瓜味儿就是正,对了,老板,我是说你这瓜三观正,倍儿正呀。你不觉得它对所有的舌尖一视同仁,以身殉爱吗?不管是对紫禁城里九五之尊的皇帝陛下,还是对苍头百姓,就算是对鹑衣百结的流浪汉犀利哥,她都会无一例外地献给你无私的甜美的完全的博爱呢。”
这些酸溜溜词儿居然也让似懂非懂的瓜主人听得入港,连连点头。当然,更是因为看我俩吃得投入、投入得走神的样子,汉子的得意劲儿无一遗漏地写到了脸上,每一条皱褶都要盛开几朵心花似的。许是为化解傻笑的尴尬吧,这当儿他也拿起一瓣瓜来,边吃得瓜汁四溢如红雨滴落,边照着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路数侃起了他的瓜经:
“城里来的哥俩吧?八成是哪家报社记者吧?来俺这儿采摘,采瓜,更想采故事吧?找上俺了,那算您老记的眼神儿倍儿棒倍儿准噢……”
“打住,打住啊。”我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胡乱冠以“记者”之称了,照旧不置可否,只是打断他的开场白,当然是认准了他从事种瓜卖瓜这一主业以外,应该还兼营侃瓜侃大山的副业。在某种意义和程度上,跟我身边这位王三公子有得一比。不由得跟王三递了递眼神,这厮会意地咧嘴一笑。做了个手势,让我先来。来啥?来个激将法呗,以便让他更无所顾忌地打开话匣子,看王三咋样儿接茬。
我随手敲了敲靠近自己的一只瓜,对瓜主儿说:“您要夸您的瓜就直说吧,甭跟我拐弯抹角,说我眼神儿倍儿棒,不就是间接自夸您瓜儿棒吗?”
“俺可不是你们想象中的王婆王公哦。瓜是啥味儿?你们吃也吃了,没说的吧?俺家世代种瓜为业,怎么着也不是没有一点来头的吧?”
王三说:“你不是王婆,我可是正宗王公哦。王公有的是闲工夫听你拉呱拉你家到底是啥样个来头。”
“好喽!王公,这位老哥是——”汉子指着我问王三,不待回答,他就摆摆手说,“哦,老船,船哥。对不?听你们俩聊天时,俺就晓得了。俺也跟你这叫法一样叫他船公吧。”
“船公,还艄公呢。别把我跟他一样公来公去地叫唤。快说吧,你这开场白也太像王婆娘的裹脚了。”
“好吧,不裹脚了。这算你们找对人了。还真遇上俺这个种瓜卖瓜还爱拉呱、还特有呱可拉的人了。俺呢,卖瓜这么久,还没遇到个跟您这样要听我拉呱的。反正一上午头就没几个人来这——顾客大都晌午过后才来呢——闲着也是闲着。老记是让御瓜的名头给唬住了吧?没啥,你坐,待会儿再吃两块瓜。先听我拉呱。就跟你远一点拉,从俺祖爷爷那时候拉起吧。”
王三打断道:“你祖爷爷?你爷爷的爷爷?我们那可是叫高祖的哦。别磨蹭了,拣重点,好好侃。”
“那好,俺简单点说。俺叫于山,敢于侃大山的于山。”说着啃完最后一口瓜瓤,瓜皮一丢,抄起一条看不清底色的毛巾往瓜血烂漫的大嘴周边一擦。扔下毛巾的同时,抓起案上的手机摁了摁,也没接听没送话。王三凑过去看,让他用身子挡住了,手机放裤兜里了,然后开侃:“俺家世代种瓜,百余年瓜脉一线传,方圆十里地头上谁不知晓俺于大御瓜的御赐牌匾?俺祖爷爷当年可是大内总管指名道姓专供皇室用瓜的头块牌呢。血脉代代传下来,俺是最不济的,可也没把老祖宗的绝活给丢了呀。您看看,您瞅瞅,上下左右摊档的西瓜哪有俺这成色?瓜皮有这么油亮有这么纹路清晰吗?瓜瓤的红色有这样自然鲜亮吗?瓜子有这么黑晶晶吗?”
“是是是,我俩尊称你一声于大瓜王行了吧?说重点,重点,你懂吗?别尽往自个儿脸上贴金,说你老祖宗的事儿。假如你实在不知晓咋样开头,不如这样子吧——话说……”我的耐心实在有些撑不住了,禁不住用言语抽了他一鞭。
“话说……话……怎么个说呀?唔,对了,话说……话说那年光绪皇帝被慈禧那老妖精囚禁在瀛台,新也维不了新,法也变不了法,皇也只是个傀儡皇,啥也干不了,只剩下急火攻心的活儿好干。某日,念叨着要吃西瓜,还撅着嘴儿偏不吃老佛爷指定产地送来的所谓御瓜,非得是他自个儿早先让一个那啥……那啥亲……亲王带人另外查访到的绝世好瓜,嘿嘿,也就是俺家的瓜咯。那天,几匹高头大马出现在俺村不算太窄的土路上,由远到近,竟然向俺家大门走来。长工二柱看到那马和马背上的人,那个富贵逼人的气势,不就是前些日子来俺家瓜地可劲儿吃瓜,连连竖起大拇指的城里贵客吗?连忙进门向俺家老祖宗通报。那时候的俺那祖爷爷不算太老,也就四十出头吧。不巧得很,那辰光身子不大对劲,伤寒刚好,虚弱得很。听报来了贵客,立马从病床上一个激灵蹦下来,倒穿着鞋子出门相迎。一听是京城一位特大富豪指定要俺家的西瓜,连忙让二柱套上马车奔向瓜地,千挑万选,满载一大车最好的瓜。然后……然后是怎么着了?让我想想。”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