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事物白的部分

秦皇岛简枫

    关于事物白的部分

    早年间，我还在村里，在父母膝下承欢。他们虽然感情不和，对我和我弟妹没说的。我家窗户朝向东，抬眼就能望见大门口，父亲是生产队会计，晚饭过后来记工分儿的稀稀拉拉总有。有的记上了也不走，脱鞋盘腿坐炕上，天南地北地唠嗑儿。我在里间屋，窗户通长的一条蓝底白花布帘子。那时我早就开始帮父亲给村里人代写书信了，严格意义上来说，我是从书信开始文学梦的。到一九八四年生产队解散，我已经中了文学的毒，侵袭了心意，骨子里充满忧愁哀怨，读三毛琼瑶。

    我们村附近的山脚下有一家军队医院，我好朋友在那里的托儿所做幼教，我可羡慕她了。有一天她和我说部队托儿所有单人床要卖，问我要不，花了十七块钱。那年月都穷，我便倾其所能在这张单人床上铺展开一片小天地。我朋友叫素，还有一个叫超，我们的女孩梦是一起做的。我们仨去市里逛，逛得胆怯懦弱，连路都不太认得，兜里也没几毛钱。记得有一天我们每人都扯了一块儿布，细碎细碎的白花，开得满满当当，我们仨稀罕得不行。一会儿围头上一会儿系在腰上，仿佛我们的好年华都在这块儿布上展开了。

    我打小各色，在村里时常被人嚼舌根子。婶子大娘的谁要是去了我家坐了我的床，我就撂脸子给人看，弄得我娘有时下不来台。生产队解散之后我四叔家联系了市里火柴厂，带着村里人加工火柴盒，那几年我们村可热闹了。我糊火柴盒都是全家总动员的，弟妹们捏皮装盒，我和娘一起糊，累得要死腰酸背痛。每月能挣三十多块，柴米油盐酱醋茶都在这火柴盒里。我语文老师还写过一篇小文发在市版上，题目是：小小火柴盒，富了千万家。

    每月我娘去四叔家领取火柴盒加工费，给我三五块就不错了。我揣着攒了仨月的零散毛票，约了素和超去市里了。那时我们下了长途车直奔西后街一带，那里有老百货信托商行，海阳路上还有一溜烟望不到头的沿街店铺。不买东西光是看就能让我们艳羡得流口水。我买了一件荷叶领半袖，白色的，穿上像一朵出水荷花。素买了一件浅耦合色小褂，我喜欢得不行，但我钱不够，后来我朝她借着穿，还拍了照片，至今留存。超买了什么我实在记不得了。那件白色半袖伍块伍毛钱，我很心疼，像从肋骨上剃肉。

    那年杏花微雨，我穿白色半袖坐炕上糊火柴盒。我娘说在家糊火柴盒穿那么好看的衣裳干嘛呢，我不吱声也不脱，闷头糊。家里还有别人，让我娘给剪头，都在忙乎娘也就不在说我的新衣裳了。我抬头看大门口，发现有几个陌生人进我家院子里，陌生人中间有个人格外显眼，以至于让我忽然局促不安起来。他们几个是附近部队的，我能一眼看出来，都是蓝白间色的裤褂，浑身上下透着亮。我莫名其妙地脸热了，把一双脚伸进火柴盒里，天知道我的袜子破了个洞啊。

    那个让我脸红的人，是我的初恋。那天他说自己衣服破了听说我娘会补。他说什么做什么我都感觉遥远，我在自己的慌乱不安里，手忙脚乱地糊火柴盒。那时我娘闲了就把左邻右舍的鸡蛋收集起来和部队食堂换面粉，所以我家偶尔也来几个部队管后勤的人。

    我没糊多久就上班了，去了村里小学代课。正儿八经地开始了文学梦的初始阶段，学校有人民日报和秦皇岛日报，我用八开纸装订好一个大本子，粘贴大地副刊的豆腐块文。中午都不回家，忙着摘抄句段篇章。我娘给我送饭，看空荡的学校就我一人，她边往桌上放吃的边数落我。

    代课老师一年到头不开工资，但学校提供邮票信封信纸。我常胡乱地写字，撕了信封一角交给邮递员。那时不怕石沉大海杳无音讯，那时把信交给邮递员就完事了。后来我也是一直这样，做了就完了，不问结果，所有的结果都是意外之喜。

    努力做过，有可能有结果。不努力去做，不可能有结果。世间万事皆同理。

    初恋这件事如今想起来像一阵轻薄的烟霭，若有若无地漂浮光阴的那一头。无论以怎样的方式讲述，都不会带来伤害了。一切不能治愈的交给时间，准没错。

    我心里有那么一块白，白布还是白花亦或是白月光，我分辨不出来。我感觉自己有责任护着这么一块东西，我不能像身边的伙伴们那样活。介绍人踢破门槛的日子，我的耳朵里灌满了关于三间房子关于进门当家关于砍柴担水，我感觉自己要死掉了。这时候我们家渔夫走近了我，他就是我每天能见到的邮递员。他把各种杂志报刊拿给我看，他给我送我订阅的散文。有点儿赌气吗？也不全是。我俩认识一年后结婚了，那几年是我疯狂阅读的几年。我几乎读遍了各大刊的文学作品，十月、花城、清明、收获、啄木鸟等等。渔夫不爱文学，但他不反对我的各种方式地爱。

    渔夫找个文青当老婆幸福吗？我不知道，我觉得一个女人打着文学的旗号各种作，家人一定也会苦不堪言吧。没问过渔夫。他爱苦就苦去吧，谁不苦啊。活着就是苦，各种方式各种途径，都是苦。我对渔夫怀有感激，他给我一个安稳的做梦的空间。婚后我弟先是和渔夫一起做了邮递员，我妹隔了几年也进去邮政系统。后来弟妹先后转正，妹妹又做了支局长，渔夫酒后说没有他如何如何。我说是啊，没有你我至今还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垄地猫着腰除草呢。

    人生那么长，长到让人发慌。好在有写字这么个事儿托着，不至于摔倒在地满身泥水。我家附近有个酒店，看上去灯火辉煌，我和妹妹说哪天离家出走住酒店去。她说你别你不如把你的床收拾成酒店样子，模拟离家出走。

    我和渔夫分房睡有六七年了。我睡觉障碍，轻薄的梦境一碰就碎。他打呼噜喝点酒更甚，我在南边朝阳的大屋，他在北边稍小的次卧。那天我用一块小抹布趴在地上细细地擦，喷了来苏水清水瓶插了一大把向日葵。床单被罩枕套清一色换了纯白，洗漱完毕睡衣袜子也是白。

    窗户半开月半圆，我很想喝杯红酒假装风雅一下。打开渔夫放酒的橱柜，有红酒拿过来看了看放回去了。巧合的是渔夫那天还真是在外边喝了酒回来，他走路有点儿打晃，在我放门口停住说你想干啥啊。我说模拟一把离家出走，布置个酒店模样。他说给膀子上长毛你还不上天啊。我说不上天要翅膀浪费，看看星星月亮陪嫦娥唠唠嗑多好。

    他回他房间看抗日神剧，一根根接着抽烟。不一会儿浓重的烟味儿滚滚而来，枪炮声冲锋号夹杂着过来，我感觉我的离家出走梦像一只鼓胀的气球被尖细针悄悄刺了一下子。从高空上斜刺里扭扭哒哒地摇晃着落地了，瘫软地没有形状。他出去去卫生间，路过我屋又问谁给你算的这么好的命啊。我说是你我这辈子多亏了你，你把我从猫着腰除草的命运里解救出来，不行的话我打个板儿把你供起来得了。

    嘴上斗气儿也不影响他逢了周末带上我和孩子进山，我这人有个好处坐车从不问这问那。走起，爱上哪儿上哪，没油了加油，饿了去饭店。周边的大小水库，三区四县七十三乡，几乎差不多了。恭喜说姥爷最爱我，最喜欢带我爬山还采花呢。欢喜说姥爷最爱我最喜欢带我滑冰，还带我看牛犊子羊羔子呢。我在心里默默地接了一句你们的姥爷应该最爱我，他从青丝陪我到白头，至今还每天为我种菜园。

    去年生日我在班晓雪买一件白色风衣，穿着和妹妹去赶大集，在尘土飞扬的乡下市集上显得格外另类。我妹妹说姐这件大衣也就你，别人没人能穿出你这味道来。我说为啥啊，她说整个大集的人都显得不干不净地矮小，你显得特别高大壮丽。我说你在说我胖呗，她说不是啊是鹤立鸡群的各色感。

    鹤立鸡群的那一回，我看见了老家的几个熟人在卖菜。看见她们的头发被风吹散，手指缝里有经年的泥污。我拉着妹妹后退出来，没有上前打招呼。我妹说姐你没看见三丫卖白菜呢，那边的海生在卖花蛤皮皮虾带鱼。我说看见了我穿这么白不好意思搭话，我妹说她们卖菜买海鲜和你穿的白不白无关啊。

    在我不断地怂恿之下我妹买一双白鞋子，售货员阴差阳错拿错了号。妹妹穿了好几次才发现，她去退鞋，那家店说打五折给妹妹，我妹说一折我也不要穿着太大。我说合给我吧，用人家退给你的钱买一双别的色。

    老了，心意苍茫了。先前计较的人和事也不那么耿耿于怀了，过不去的坎儿，俯下身子爬几步也没小了自个。

    我把手机弄丢了，我谁都没告诉。也是白衣服招惹的，渔夫和我一起去买菜，那天集上人不多，我把手机揣兜里，低头挑一棵圆白菜。有个女的朝我使眼色，又用眼神暗示旁边男人，怎奈我愚钝始终领悟不到要领。等着那个人偷了手机骑电动车跑了，她才说你手机被人偷了。刚跑，我听见电动车起步的声音，边上看客说东道西的议论声，不知道渔夫去了哪里。我下意识追出几步，一想这是何苦，就当扶贫了。顾不得渔夫说了啥，奔着就近联通营业厅不到三分钟新手机更换完毕，营业员细心地帮我下了支付宝微信和QQ。

    两三天之后闺女看新手机外壳才发觉。我说财去主安，我那么耀眼不偷我偷谁去啊。闺女说那你心态真好，我说不干能咋地，我还跟着手机去了不成。

    我在琐碎的日子里挑拣白，那些与白相关联事物逐一浮现出。渔夫不愿意我穿白，他说你一点不白静还美了吧唧竟买白色显摆。我说我不白净可也不黑，那非洲人民就不穿白了吗。你看看黑人一口白牙也没见人家敲下去啊。渔夫犟不过我，狠狠地说狗掀门帘显你嘴。

    去野外对于白花情有独钟。我喜欢光影投射给一朵白花时的透亮，花的经络丝丝缕缕都清澈见底。昨天我坐在一丛白牡丹近旁，恍惚了一会儿。光阴真的是从不厚此薄彼，从一个漏脚趾头也会脸红的女孩，弹指间已经是退休闲赋在家的三喜姥姥了。

    我还是心有不甘，有意无意地总在守护心里的那点儿与白相关联的东西。我是渔夫心里什么？白月光还是饭粒子，我也不知。没问过他。在我心里他不是我的白月光也不是饭粒子，他是我的亲人。

唐僧没有肉

你的文字有一种难以说清的味儿，初读很朴素，整体确实谈不上华丽，或者说刻意地避免华丽，就像那块蓝底白花的布，让人产生一种遥远的，亲近的，素淡的却又纠缠不清的想象。字不只是一个个物质字符，每一个似乎带着它的使命、温度或者灵魂。

幸福小草

狗掀门帘显你嘴。看看这亲昵就会感觉到，此处省略无数字……
读过有种五味杂陈的感觉，里面有一种莫名的“凡尔赛”，淡淡的味道
退休了好啊，可以执着你的文字，好有你的三喜宝贝们 。

草舍煮字

很多人说阅读是听作者讲述，我也是。
但读简枫是过她的生活。
朋友的这句话我记得清楚：一个人只有一种生活，但是通过阅读可以经历许多别人别样的生活，这是多么可心的事情！

秦皇岛简枫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2-5-19 13:44
很多人说阅读是听作者讲述，我也是。
但读简枫是过她的生活。
朋友的这句话我记得清楚：一个人只有一种生 ...

我也是力求最大限度地还原生活的本来模样。遗憾的是当我阅读自己完成的文字稿，发现我呈现的也是加了滤镜和美颜的样子。好在底色仍旧完整。凡尔赛，有点儿吧。即使是种菜倒粪也与爹娘那辈人有质的区别了。因为拿着薪水种地，人家都说你在玩。而指望土地创造效益则不同，心境不同文字也有别。

秦皇岛简枫

唐僧没有肉 发表于 2022-5-19 08:08
你的文字有一种难以说清的味儿，初读很朴素，整体确实谈不上华丽，或者说刻意地避免华丽，就像那块蓝底白花 ...

唐君评价显然高了。但我要感谢你，给了我动力。

草舍煮字

秦皇岛简枫 发表于 2022-5-19 13:57
我也是力求最大限度地还原生活的本来模样。遗憾的是当我阅读自己完成的文字稿，发现我呈现的也是加了滤镜 ...

文学当然不是对生活的原样拍照，而是在你心里的样子，甚至是你解读的模样。文学的“文”，本意是“纹”，加上纹饰，经过创作的意思。

秦皇岛简枫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2-5-19 14:03
文学当然不是对生活的原样拍照，而是在你心里的样子，甚至是你解读的模样。文学的“文”，本意是“纹”， ...

经由你这么一说，我有多出了一些信心来。纹饰真好。

太和五中张奇

形散神不散的文字，欣赏。

李立红

零零碎碎的感受在你笔下就一点不零碎了，闪着光

文珺

追随一生额文学梦，竟然起源与早年对书籍的热爱。丰足的走过才发现，一切都是都是有原因的，包括爱情，包括亲情。文笔散淡，韵致颇深。问好。

姚玉凤

琐琐碎碎的平淡日子真好，没心没肺的心态真好，一个人有追求就是一辈子的幸福，因为这幸福可以陪伴终身

秦皇岛简枫

太和五中张奇 发表于 2022-5-19 15:22
形散神不散的文字，欣赏。

好久没见张奇兄。都是日常。

秦皇岛简枫

姚玉凤 发表于 2022-5-19 20:50
琐琐碎碎的平淡日子真好，没心没肺的平常真好，一个人有追求就是一辈子的幸福，因为这幸福可以陪伴终身

谢谢您，问候您五月安好。

秦皇岛简枫

李立红 发表于 2022-5-19 15:42
零零碎碎的感受在你笔下就一点不零碎了，闪着光

立红好。最近懒散，论坛来得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