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牯(短篇小说) 文 / 邱天
01
天刚蒙蒙亮,罗嫂打开自家木门,隐约看见小巷行走的人影,招呼着:“乞丐牯来了?快进家坐坐!”
被唤作“乞丐牯”的后生子朝罗嫂笑了笑,摆摆手,继续走在晨曦里。
“乞丐牯”是客家人对行乞糊口为生的人的称呼。罗嫂看着走去的乞丐牯说:“多好的后生子啊!可惜他阿伯、阿姆过世早,成了孤儿啊!”
乞丐牯有十七岁了,其实他早已不再行乞,平时靠给人打零工生活着。今天一早他出门,是有件事要去办。这一年,闽西山村兴起打土匪闹革命,他听人说了,有个叫“红军”的人到了石壁村,他要去找他,求他带着自己去干活,或者闹革命也行。
乞丐牯到了石壁村后,看见村里多了好些穿灰色衣、戴灰色帽的陌生人。乞丐牯见人便问:“认识红军吗?”那人指指穿灰色衣裤、戴灰色帽的人,说他们就是红军。乞丐牯才知道“红军”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是一支队伍。
乞丐牯走过去,朝“红军”说:“我要打零工,你们带上我吧!”
“打零工?”人群爆发爽朗的笑声。一位个子高大的红军走过来,问乞丐牯:“小鬼,说说,你要打什么零工啊?”
乞丐牯看了他一眼,这位红军面目和善,衣领上红红的领章很醒目,像个领头的人,一定能帮忙我找活干,就说:“我不是小鬼,我是乞丐牯,你们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要跟你们一起干活!”
高大个说:“哦,乞丐牯啊。多大年龄了?”
“十七岁了!”乞丐牯深怕人家嫌他小,踮起脚跟、挺起胸脯大声回答!
高大个笑了,说:“嗯,像个汉子,行,跟我们干活!”
一位小个子红军走过来,拉着乞丐牯的手说:“他是我们张政委。我们红军是打白匪、打土豪的队伍,不是打零工的。”
乞丐牯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憨憨地笑了:“不打零工,打长工也行!我就跟着你们干了!”
后来,乞丐牯就跟着这群打土豪的红军一起干活,往土墙上刷标语,打开地主老财的粮仓,把粮食分给穷苦老百姓……
再后来,乞丐牯才知道,红军部队到镇里、村里筹粮、筹款,宣传打土豪分田地,耕者有其田,老百姓要当家作主人的革命道理。他还知道,当前红军队伍要做两件大事,一件是成立老百姓的苏维埃政府,一件是打土豪,分田地。
乞丐牯想:这都是干大事啊!我也是出来干大事了?
02
其实,乞丐牯并不知道,1929年12月28日至30日,红四军在上杭古田召开第九次党代会,会上***重新当选为红四军前委书记。之后的1930年1月,为了粉碎蒋介石策划的闽粤赣三省“会剿”,朱德率红四军一、三、四纵队从古田出发,向庙前、连城、清流、宁化挺近,进入江西一带开辟新区。而***则率红四军二纵队由上杭的古田经连城、永安进入清流的洞口,后经清流、宁化到江西与朱德会师。乞丐牯看见的这支红军小队伍是红军独立七团一营的先遣队,奉命进驻闽西苏区成立苏维埃政府,发动群众参加红军,扩大红军队伍,经整顿继续北上抗日。
乞丐牯跟着叫“宋伢子”的小个子红军在村落古厝厢房残壁上刷写标语。他不识字,看宋伢子一笔一划写得认真,递上装白灰浆的木桶,问:“伢子哥,这些字怎么念啊?”宋伢子用手中的笔指了指,说:“这一句是‘我们红军是帮老百姓的’,刚才写好的那一句是‘建立苏维埃政府,穷苦人当家做主人’!”乞丐牯略有所思地默默念着:“穷苦人当家做主人!”他眼里闪着泪花。
苏维埃政府成立大会在巷口大榕树古戏台举行,来了许多群众参加。红军打开地主家的仓库,搬来粮食,成立大会结束后,当场发粮给百姓。乞丐牯忙前忙后地帮忙着。这时,他看见了一位熟悉的人,是同村的罗瑞永,乞丐牯该叫他罗叔。乞丐牯看见罗叔健步走上古戏台,才知道罗叔是乡苏维埃政府主席。他远远看着正在台上讲话宣布苏维埃政府成立了的罗叔,心中默默念道:“我要像罗叔一样勇敢站出来干大事!”
乡苏维埃政府成立后,苏区工作正常开展了。这时红军先遣队要转移,张政委让乞丐牯留在苏区参与工作。通过一段时间跟红军接触,乞丐牯的思想觉悟提高了不少,他清楚自己还不是红军战士,是不能随部队转移的,他同意留下,留下跟着罗叔一起打土豪、分田地。
这一天,乞丐牯到乡苏维埃政府找罗叔,请求分配任务给他。罗叔拍着乞丐牯的肩膀说:“行啊,我们的后生子长大了,懂得闹革命了!安排你回村里去吧!”
听这话乞丐牯懵了:“我好不容易出来干大事,怎么让我回村呀?”
罗叔笑了,说:“多机灵的后生子,怎么还不明白啊?就是让你干大事啊!红军一撤离,乡里的恶霸、土匪、民团就很快要回来了,我们的工作将明里转到暗地里,保卫着刚刚取得的斗争胜利果实,地下工作将面临更严峻的考验啊。组织交给你的任务就是回村建立联络站,你是我们革命队伍的联络员啊!”
“我是联络员?”乞丐牯似懂非懂,但是他相信,这是一份重要的工作,是红军安排的,是苏维埃政府罗叔布置的任务!
03
乞丐牯回村去。他走在山林间,越走越踏实。他知道这条山路红军曾经走过,是一条正道。路是石块路,平平仄仄,隐匿山林中,虽然路体随着时间的沧桑,让植被覆盖了,但红军行进的脚印依稀可辨,他仿佛听见了穿草鞋的脚敲响山路的咚咚回声,久久而且深远。
远处隐约听见一两声枪响,他听罗叔说过,地主恶霸的民团是一伙由土匪和白匪散兵游勇组建成的,是乡村地主恶霸的看家狗,是会咬人的疯狗。红军转移了,这些疯狗便回来作威作恶了。乞丐牯朝零星枪声的地方挥了挥拳头,加快脚步向前走着。
村里,石板铺成路面的小巷子湿漉漉的,雨后的空气弥漫着清新气味,乞丐牯深深地呼吸着,气体流入胸腔很舒畅,他甚至听到了心血流动的声音。他这是要去罗嫂家,他要去当罗嫂的“儿子”。罗嫂的儿子当红军去了,罗嫂的丈夫罗瑞才,是罗叔的堂兄,所以罗嫂的家是一个隐蔽的红军联络站。
罗嫂家的木门虚掩着,乞丐牯轻轻地敲了两声,罗嫂开门伸手把他拉进屋。
乞丐牯叫了一声“阿姆”,罗嫂拉着他的双手直晃晃,嘴里连声说“好,好”,脸上显露出笑容。好一阵子罗嫂才缓过神来,进里屋取来儿子罗雄的一套土布衣,让乞丐牯换上,说:“以后你就是罗雄了,村里亲戚和熟人我去说,但到外村执行任务时,你还是乞丐牯,不能暴露身份。”乞丐牯点了点头。罗嫂说的这些,他临行时已经听罗叔说过,他都记住了。
之后几天,乞丐牯一身邋遢,在周边几个村“行乞”,暗地里联络散布在各村开展地下工作的苏维埃政府同志,负责传递各村各地发动群众打匪锄奸、分田分地消息。而他回到罗嫂家,就是罗嫂的儿子,帮着罗嫂干活。村里人都知道,罗嫂的儿子罗雄回来了,不再出远门了。
这天,乞丐牯回到家,一进门就跟罗嫂说,苏维埃政府的几个同志要在这里开紧急会议。罗嫂会意地点点头,进里屋张罗着准备着。
很快,住邻村的担任土地委员的老张来了,走进里屋。苏维埃政府吴副主席也到了,一起来的还有另一位同志……等开会人员陆续到齐后,主席罗叔宣布开会。里屋,窗户关闭严实,一盏煤油灯像一颗火种,点亮了地下工作者的胸膛。这一次临时召集紧急会议,分析、讨论了地主恶民团杀回乡里,制造白色恐怖,破坏才建立的苏维埃政府,使分田分地工作遭受不同程度受阻的种种罪行。会议还强调留在乡村的革命同志要紧密团结,提高警惕,以最大的努力保卫革命成果,保存革命力量,组织赤卫队寻找机会给予白匪、民团狠狠打击。
里屋在开会,罗嫂坐在大门外木凳子上,警惕地观察着小村的动静。村外,乞丐牯爬在村头的一棵松树上,朝山口那边瞭望、放哨。
山那边水田里,待成熟的稻禾稀稀疏疏、歪歪倒倒,因为地主恶霸民团回到乡里,村民们四处躲避了,还有几人敢下田劳作?乞丐牯远远望着、想着,心中愤愤不平。远处的山林也失去了以往的葳蕤,雾霭朦胧,像是蒙上层层阴影……
这时,乞丐牯望见山林那边飞起几只鸟雀,像是受到了惊吓四处逃窜。不好!乞丐牯警觉起来,村里无人走动,山那边突然有动静,一定是白匪或者民团来了,乞丐牯嘴里发出一声山雀清脆的鸣叫声,向村子里罗嫂发出有情况的信号。然后,他迅速溜下树,快步向村里跑去,一边跑,一边继续发出山雀的叫声通知罗嫂。
进巷子口,乞丐牯不见罗嫂在家门口坐着,知道罗嫂已经去通知开会的同志们赶紧撤离了。罗嫂家后门有一条秘密通道可以通往村外,方便突发紧急情况时作撤离。
罗叔他们是否已经安全撤离了呢?他觉得危险尚未解除,不能就这样进村!乞丐牯果断地转身,镇定地朝着白匪来的路走去。
04
乞丐牯手里拿着一根打狗棍,不慌不忙地走着,俨然一个要饭的乞丐。
是几个民团恶徒领着一小队白匪到村子来,看样子是有目的而来的,不像是平时进村抢粮。难道是是苏维埃政府临时开会走漏了风声?乞丐牯毫不犹豫,拿着打狗棍向白匪恶徒迎上去。
“站住!”白匪大喝,“知道赤 匪 在哪里开会吗?”
“不知道!”乞丐牯不理睬他们,继续不紧不慢走路。
一个长着三角眼的白匪用枪 托拦住他,说:“嘿,小要饭的还嘴硬?是不是让红军赤 化了?”说着,一**捅向乞丐牯后背。
乞丐牯一个趔趄,但很快站住了。他要赶紧跑,把白匪引开,引得越远越好!他没有多想,丢了打狗棍撒腿就跑。
这时,一个民团恶徒认出了乞丐牯,说他是小红军,往墙上刷标语的那个红军。于是,恶徒们喊着“抓住他”紧追不舍。
乞丐牯跑着跑着,看匪徒们已经被他引出很远了,欣慰地笑了笑站住了。他虽然精灵,但毕竟年纪小,而且寡不敌众,被匪徒逼到山崖边。他索性不跑了,面对着匪徒放声大笑。
山崖边有一棵乌桕树,树干虬枝顽强地向天空伸展,向一只腾飞的苍龙。此时,乞丐牯就像这棵乌桕树,向天空伸展手臂,热血在胸中沸腾,他自从跟着红军闹革命,长大了,成熟了,心中有了坚定的信念。他想他要像真正的红军战士,面对敌人无所畏惧,把生死置之度外。
匪徒把乞丐牯绑在乌桕树上。气急败坏的匪徒轮流上来,对乞丐牯一阵阵毒打,打得他皮开肉绽。乞丐牯大义凛然,两道目光像两把利剑,直刺匪徒胸膛。
乞丐牯义正言辞,大声训斥匪徒:“你们只不过是一群走狗,替地主恶霸卖命的狗!红军来了,你们跑,红军走了,你们还能嚣张几天,但你们阻止不了闹革命的洪流,红军、赤卫队回打回来的!你们注定要失败的!”乞丐牯放声大笑,视死如归的笑声,充满着对敌人的蔑视,充满着对革命必胜的信心,在山谷里久久回荡。
匪徒“三角眼”打红了眼,他一把揪住乞丐牯头发,一手拿刀割下乞丐牯的左耳朵,抓起耳朵,往乞丐牯的嘴里塞,歇斯底里喊道:“我让你笑!我让你笑!”
“三角眼”的手指被乞丐牯咬断,痛得他杀猪一般嚎叫。
乞丐牯朝“三角眼”吐去手指,喷得匪徒“三角眼”满脸鲜血。
乞丐牯被杀害了,匪徒的刺刀扎进他的胸膛,鲜血汩汩流出来,乞丐牯怒斥匪徒的双眼久久不肯闭上。
山崖边的这棵乌桕树,见证了这惨痛悲壮的一幕……
后来,村里人看见,山崖边的这棵乌桕树年年春秋两季,都长出红叶,茂盛的红叶就像燃烧的火把,照亮了青山。人们说,这棵树有乞丐牯的鲜血浸染啊!更有人说,这“火把”是革命的火种,势必燎原!
(4279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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