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七日是星期二,午休醒来,又是上班时间。办公室一共三个人,整个下午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隔壁几间办公室也没有人弄出来一丝声响。整幢办公大楼,安静得能听得见我们三个人的呼吸跟心跳。窗外阳光灿烂,微风温煦,不急不躁地吹,飘进来的,是月季花淡淡的馨香。
这是一个美丽又美好的下午,而我的心,却莫名其妙的烦躁和不安。整个下午都没有认真工作,一直在胡乱地点着鼠标,心不在焉地浏览着不同网页跟论坛上各类新闻和文学作品。下班时间一到,就关掉电脑,走出了办公室。
外面云淡风轻,花香鸟语,夕阳把大地染得殷红。此片区域是还未完全开发的开发区,现代化城市高楼与新农村田园交织在一起,景色美轮美奂。现在是麦熟跟油菜籽收获的季节,放眼望向一望无垠齐整的金黄麦浪和已经收割了但还放在田地里的油菜穗,晚风阵阵吹拂,弥漫在鼻孔里的,是新面馒头和菜籽油的清香。
从单位到住处有五公里路,好天气时,我都是步行上下班。途经有一爿湖,湖水清澈,每天有人钓鱼。湖中间有一块块断开来,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陆地”,上面生长着一些植物。湖的南岸是一大片几十万株的玉兰树林海。此时,夕阳又大又红又圆,正快马加鞭地朝西边飞奔,余晖把整爿湖水都染红了,它自己也落在湖里面。晚风像林徽因的诗,轻柔地抚摸着湖水和周边的农田、树林、楼宇。黄昏安详宁静。
我的脚踏上湖边的小径时,看见前面二十米处有一个十一、二岁,背着旧书包的瘦弱小男孩,背影如此熟悉。我快步往前走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停下来往前看,他又离我二十米远。我再追,还是没有追上。停下来再看,他又离我二十米远。此时,夕阳到了西天的最边上,再过十多秒就进山了。晚风吹动着玉兰树林,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声音很美,而我却打起冷颤来,眼里布满了恐惧,心里有些慌乱。我站下来“啊”了一声,那个小男孩回头了,这时候我看清了,他是12岁的我。
“历史总是有惊人的相似,但不是简单的重复”。我终于明白了,整个下午我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烦躁和不安。五月十七,是我记事后第一个最大、最深的人生转折,距今整整27年。
1995年5月17日下午的天气跟这个5月17日一模一样,连身边的景物都极其相似。那年我12岁,读小学五年级。5月15日上午最后一节课上到一半时,被校长叫到了他的办公室。进去后,看见里面坐着好几个穿制服的警察。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吓得全身发抖。我小心翼翼地喊警察叔叔好。他们几个都很客气,其中一个还站了起来,笑眯眯地请我坐。我用蚊子般的声音问他们,我做错了什么。他们客气地笑着说我没有做错什么,叫我别紧张、别害怕,只是找我了解一点儿事情,了解完了,就可以回教室了。
其中一个警察问我问题,另一个警察坐在校长办公桌前做记录,其他警察间断性地补问一些问题。他们问我星期六和星期天在哪里、做了什么事情、晚上几点钟睡的觉、跟谁睡的。问我周六和周日穿的是什么衣服、裤子、鞋子,什么颜色的,等等。然后将同样的问题移到我父亲、母亲、妹妹、外公、外婆、三个阿姨和大姨夫,还有和妹妹一样大的表弟身上。
我的家离群索居在山里面,一年四季除了我们一家四口人外,很少看得到第五个人,警察问我的这些莫名其妙问题,我感到很奇怪,但灵敏地感觉到了,家里一定有人发生了不好的事情。我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了他们,但他们并不放过,要我仔细地再想想,直到我实在想不到哭了起了,他们才没有再问下去。其中一个警察把我的一双脚抬了起来,认真地看了看鞋底,还拍了照片。之后,那个做记录的警察把他写的记录递给我,叫我看看,写的对不对。上面的字很潦草,我认识不了几个。那个警察微笑着把手里的笔递给我,用一个手指头指着最后一页纸的最下面空白处,叫我签名和写上日期。他说,签了名你就可以回教室了。我害怕得厉害,脑子里想的最多的是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于是,我按照他指的位置签了名字和日期。
下午放学回家,父亲和母亲都问我,今天在学校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我把警察来学校找我和让我签字的事告诉了他们。他们是怎么回答我的,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妹妹晚上回来后,他们把问我的问题又问妹妹,六岁的妹妹是怎么回答的我不知道,但清晰地记得,父亲震天动地的一巴掌把妹妹打得睡在地上,嘴角流血。
5月16和17日,我跟妹妹早上照样去上学,两天都没有人找我,但我的心却始终不安。17日下午放学后,我背着书包回家,在走出最后一个村庄来到最后一户人家时,看见有两辆警车停在那户人家门口。凭直觉,我肯定警察是去我家的,因为路走到了这里,就没有了路。
那是初夏,又是晴天,下午四点多,天色还很明亮,我的心却砰砰砰跳得厉害。我慢慢的往前走,感觉每挪一小步都困难重重。五月的荒山野岭开满了金银花,我为了转移注意力,驱除心跳的恐惧,我一边往家的方向走,一边薅金银花藤。走到隘口时,左手边是一条长长宽宽的大河,右手边是一座高高长长的山崖,一直往里走大约两公里,就回到了家。此时,又大又红又圆的夕阳余晖铺在河床上,把清澈的河水染得殷红,它自己也稳稳地落在里面,四面八方的风吹在身上,温柔极了,安静极了,周边的景色美丽极了,但我越走越害怕,总是听见后面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几次回头看,什么也没有看见,吓得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前跑,后面喊我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响亮。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出隘口,看见家时,听见父亲跟母亲坐在门口大声地说着话。
此时,夕阳还圆圆红红地高高挂在天上,我细听,除了风声和父亲母亲的说话声音外,一切都安静极了。我放下书包,坐在门外面的坎子上摘薅回来的金银花藤上的花苞和花瓣。五分钟后,从隘口处飞跑进来了一群人,他们手里貌似举着手 枪,嘴里凶狠地喊着我父亲的名字,叫他站住!父亲貌似早有准备,穿着一身满身是泥巴破烂的衣裤,脚上穿着一双破烂的解放球鞋,拿着一把斧头,走向屋对面的山坡上,跟那群人展开了长达一个多小时激烈的战斗。
我从懂事起就惧怕父亲,十分仇恨他,理由是他总是打母亲。在这个荒山野岭里,我跟他们一起住了八年,从五岁起我开始保护母亲,经常深更半夜赤着双脚逃出山外,找人进山里来救母亲。为救母亲,八年来,我经常不敢回家,不敢上学,一个人躲在山林里过夜,冬天冷得实在受不了,就偷偷地跑到牛圈或猪圈里跟牛或猪一起睡。
这次看见这么多人来抓父亲,我不仅不恐惧,还在心里为那群人祈祷,希望他们一定能把父亲制服,带他去坐牢,永远不要放出来。我数了数那群人,一共九个,手里一人举了一把枪,另外还有一只大黄狗。父亲在对面山坡上,和那群人居高临下,占了位置优势。那群人嘴里一直喊着父亲的名字,叫他投降从宽,抗拒从严,叫他把手里的斧头放下,乖乖下山。父亲不理会他们,一手拿着斧头,一手捡山上的树兜、石头,当武器朝那群人砸过去。父亲的靶向瞄得很准,几乎是一砸一个准,将那群人一个个地砸倒,睡在刚插满秧的水田里。
我坐在大门外面的坎子上,手里摘着金银花,眼睛看着“楚河汉界”的惨烈战场。那一次,我真实见到了父亲的凶残,他一米五几的个头,比猴子还瘦,但九个精悍的男人和一条大黄狗都不是他的对手,九个人被他反反复复打倒睡在地上、水田里、水沟里爬不起来,大黄狗也被他砍伤了脑袋。我听见有两个人朝天放了几枪,但父亲一点儿都不害怕。这时候我害怕起来了,害怕这群人要是制服不住父亲,我跟母亲的命可能又难保。正在这时候,让我更恐惧的事情发生了,有人朝母亲的方向开了一枪。
母亲是我最爱的人。从五岁到十二岁,我死里逃生,不人不鬼地活着,都是为了保护母亲。那群人跟父亲搏斗时,我还为他们祷告,现在他们对母亲开枪,我就恨起他们来了。我放下金银花藤站了起来,但不知道能做什么,看着惨烈的战场,吓得两腿发软。我想找妹妹,给我一点儿力量保持头脑镇定,但妹妹不知道在哪里。我担心母亲的安危。我看见母亲穿着白衬衣,手里拿着一把镰刀站在一块荒田里,身边还站了两个人。我想走到母亲身边去,但一个人拦住了我,不准我去。
父亲最后被制服了,他在山上精疲力尽后,一脚没有站稳,滚下了山,滚到了水沟里,趁势被那群人蜂拥而上按压住了。很快,我听见父亲杀猪般的咆哮声,再然后,声音消失了。那群人把父亲抬了起来,我看见父亲的衣裤破烂得几乎没有穿衣服,身上都是屎,是被那群人打出来的。那群人把父亲放在地上,又使劲地打,其中一个人命令我拿一只水盆,他接过盆在沟里面装水泼在父亲的脑袋上,父亲醒过来后又咆哮,他们又打。几个回合后,其中三个人夹着父亲朝山外走去。此时,夕阳正在进山。我看见父亲几次回过头来,我不知道他回头是为了看家、还是看母亲,或是看我跟妹妹,还是看其他什么。我不知道父亲看到了我没有,他被那群人打得太惨,但那时,我没有对他生起怜悯之心,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
父亲被带走后,剩下的人来到家里搜捕。除了一台缝纫机、睡觉的两张木床、两张柜子、我和妹妹的书包、还有几件衣服外,其他凡是有用的、方便带走的东西,全部都被他们收拾起来带走了,连吃饭的碗都只留了三只。那几个人在屋子里收拾东西的时候,因为是土房子,只有一层,中间用檩条和木板隔开后,上面放的还有东西。他们几个人上不去,就命令我爬上去看。我上去后,把上面有的东西一一地报给他们听,他们说需要的我就往下扔。下来后,他们验证我有没有说谎话,一个男人要我掏出小鸡,他从皮带上取下钥匙扣,拿出水果刀放在小鸡上,威胁地问我有没有说实话,若是没有说实话,就把我的小鸡割下来丢给狗吃。
他们走的时候,想把母亲也带走。其中一个人问我,跟妹妹两个人在家里过一夜怕不怕,今晚要把母亲带走了解一点儿事情。我抱着母亲跪在他们面前哭着说,我跟妹妹都太小,没有单独在山里过过夜,我们害怕。我哭得很伤心,他们便把母亲留下了。
那群人走后没多大一会儿,外公跟大姨夫就来了,妹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也回来了。大家坐在一起说了一会儿话,外公让母亲今晚必须离开家去广州。外公说,母亲留在家里凶多吉少。母亲答应了,我跟妹妹也都含泪点头答应了。
母亲走后,月亮从屋顶上的瓦缝里漏进来,洒在床上。我紧紧地搂着妹妹一宿没睡,搂到天亮。我天真地以为,父亲的灾难,是我灾难的结束,却不曾想,它是我灾难真正的开始。
2022.5.20 杭州冯娄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