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子四 于 2022-6-5 09:36 编辑
(上)
西风,呼啸了一夜。隔着玻璃窗,也能听闻树叶“哗沙哗沙”地响。夜半无眠,感觉是冬的细语:“我来迟了。”
来迟了,冬依然会来。而她,说好立冬过后就回来。但又过了两个节气,大雪了,回来的,却是她的骨灰盒。
她叫碧。不是我的恋人,也不知算不算得上红颜知己。她只是当年在工厂时,我车间里150多工人的其中一个。不过对于她,我记忆很深。
七十年代初,单位里常开大会,都是传达中央文件或是号召搞政治运动什么的。没有礼堂,人们都散坐在车间外的空地上,尽量找背风的地方。或是打毛线,或是闲聊,台上讲什么,没有注意听的。
那天我刚好坐在碧的旁边。她拿一块小石片在地上写字:昨夜西风调碧树。我说:“错了,是凋,不是调。凋是衰落的意思。”并把凋字写给她看。
碧抬头嫣然一笑:“我总是记错。”我问她:“知道是谁的词吗?”
她说:“晏珠。”我笑:“又错了,是晏殊。”于是,那天台上读了两个钟头文件,我和她说了两个钟头的宋词。我很惊讶,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的她,居然喜欢读诗词。在车间的女工中,她可算是特别。
后来我知道,碧比我年长几个月,但工龄比我长四年。也就是说,十六岁我拿扁担的时候,她已经进厂了。只不过调来我车间学做车工,是两个月前的事。
碧生得小巧极了,是全车间最矮的一个。一双眼睛却很大,属于沉静少话那一类。不知不觉的,她的手艺进步很快,不久就成了生产上的主力。她叫过我师傅,我不认,说从未正式收过她为徒;她叫我老师,我也不认,说从未收过她做学生。她说就不跟人家叫你李子,叫你领导,你是车间主任,也算领导。我无何奈何。
那时厂里年轻人多,有团总支。团组织几次想发展她入团,她都拒绝了。团组织让我做她的工作,她说:“我不想成为先进分子,做好工,安心领工资就行。你别费这个心了,莫若有空多教我读唐诗宋词。”我只有苦笑,把最珍爱的一本《宋词精选》借给了她。
不过,团总支组织的义务劳动,碧都积极参加。看得出,她在自己的沉默寡言中,享受集体活动的快乐。 一次洪水,我们厂青年突击队接到的任务是抢救一个土产仓的物资。洪水涨得迅猛,还未完成任务,水已将要淹过仓库的大门。我们只好撤退。
回厂的路上,我忽然发觉少了碧。连忙问:“碧呢?有谁见到碧?”
疲惫的人们才醒起,真的碧没有出来。
我疯了似的跑回去,划小船回到我们撤离的仓库,水已浸过了门楣。我只能潜水进入。
碧坐在高高的麻缆堆上,见我从水中冒出来,笑了:“李子,我就知道回来找我的一定是你。”她是第一次叫我李子。我说:“还笑,我几乎要哭了。”碧调皮的说:“你真的会为我哭?我开心呢。”我不理她的玩笑,让她跟我走。
可是她不懂游泳。我找了块木板让她抱着,带着她浮到了仓库的门。我教她潜水出去,她不敢。我示范了几次,看,就这么容易,只不过闭气两三秒钟。我说:“你再不潜,我硬按你的头了。”碧连忙说自己来,但又说:“你要抱着我。”我说当然。于是我搂着她的腰,她搂着我脖子,一、二、三!过了。
看到仓库外的天空,碧快活的笑:“李子,明天起你要教我游泳。”
我说:“上了船再讲吧。”让她踩着我屈起的大腿,托着她的屁股,狼狈不堪地把她推上了船仓。一副落汤鸡似的样,碧还格格格的笑。
(中 )
七四年春节,除夕。我母亲去广东大哥处了,二哥走船未回,我只好一个人。
那时厂在市区有座四层楼的临时仓库。三楼四楼做单身汉的宿舍,我在三楼占了一个靠窗的小房子。
除夕,家家都吃团圆饭的。我没有,想在宿舍里呆到入黑,就回家煮点面条。
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叫我,探头一看,是碧,提着个篮子,让我下去开门。
碧上来,把我的小书桌收拾整齐,从篮子里拿出几碟小菜,还有汤。她说:“知道你一个人,想叫你来我家吃,又怕你不肯。送几个小菜给你,我陪你吃半餐。”
我说:“你怎知我不肯。让你在这陪着,真不好意思。”
“那,你是不愿意让我陪着啦,我走。”
我连忙道歉,说错话了。篮子里有两只碗和两双筷子,我主动装好饭让她也吃。
碧突然说:“你最想来陪你的人不是我。但那个人不能来,你别怪她。”
我惊诧她怎知我的心事。她说:“猜还猜不到么,别以为我好笨。”
我把话头岔开:“华呢?他今年不回来?”
华原来也是厂里的工人,追碧有好几年了。但好像碧一直都若即若离。年头时,华参了军。
碧摇摇头,没说什么。看来她也不想提起华。
气氛一时沉闷。我无话找话说:“包粽子、油角了吗?”那时没有电视,过年了,无非是包粽子、炸油角,蒸年糕。
碧说:“吃了年饭就做。”
我说:“我去帮你吧。”
碧高兴了:“真的,那快点吃,一起过我家。”
结果在她家里又吃了一次。见了她的父亲和哥。原来,碧的母亲早殁了。
碧对父亲和哥介绍我说是领导,两个男人也乐了。那晚过得蛮愉快。
做完了过年的事,该守岁了。我说,出去放鞭炮吧。碧乐极了,买了好多炮仗,在河边,拆开来一只一只地点。
两个寂寞的人,让彼此的笑声,混入爆竹里,渡过了那个寂寞的除夕夜。
(下)
工厂里的生活,有时很刺激,但大多还是沉闷。我和碧之间,淡淡的,保持着工友的关系。
平凡的日子转眼又过了两年。又是一个迟来的冬,又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冷空气。
休息日,我一个人呆着。那时我已经不在厂的宿舍住了,自己租了一个只有八平方米的小房子。下午,碧来了。
对于她的来,我一点也不诧异。她总是这样,可以一头半个月不和我说话,也可以突然想来找我就来找我。
我的房子里很乱,有做木匠的工具,有未下完的棋,有不入架的书。当然更多的,是没洗的衣服。
碧把我的脏衣服收拾起来,去厨房打了一桶水,找张小凳子坐下来搓。见我呆呆地看着,她说:“我帮你洗衣服,你拉琴给我听。”
那时候唱的大抵是红太阳的歌,我自然也拉那些曲子。碧说:“拉点情歌行不。比如,在那遥远的地方,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之类。”
我遵命拉了,拉了一曲又一曲,把自己都会的,几乎拉了个遍。直到她把衣服洗完并晾起来。
天已很晚,她要走了,说:“送送我。”
我问:“怎么你今日怪怪的?”两个身影在风中瑟瑟。
碧沉默了好久,在差不多到她家门口时才说:“我明天离开这城市。我要嫁人了。今天是最后一次帮你洗衣服。”接着简单地说了一下情况。
原来华转业不回来了,到了一个很远的海滨城市,反复来信向碧求婚,碧答应了。但我看不出碧有多快乐。
莫名的有点惆怅,我说要送她一件礼物。碧说不用了,你拉的琴声就是礼物。
我说这怎么能算呢,执意的问她需要什么。她说:“那本《宋词精选》,就借改为送吧。”我只好应允。
碧最后说:“李子,临别奉劝你一句话,别太悲苦了你自己。”
我鼻子一酸,几乎落泪。
此一去,我再没见过碧。开始通了几次信,得知她在一家食品厂当仓管员。她的华就在厂当副书记。后来还知道她得了两个女儿,是双胞胎。
渐渐的书信疏了,到我离开厂,更少了。偶然问起当初她的闺房密友,知道她断断续续的情况:女儿很争气,是读书的料,我想这与母亲的好学分不开的。华不知怎的没升官,反降了,最后还下了岗。她的闺中密友还说,其实她也回来过,只是我在外流浪了,找不到我。
最后得到的消息是,她退休了,过了立冬就全家回来。她的密友对我说:“碧很记得你,说回来一定要看看你,还有你的女儿。”我也盼着她的回来。印象中的小不点,不知啥模样了。
过了一个多月,一个电话让我惊得目瞪口呆:碧,她去了。
十六岁参加工作,二十六岁离开家乡,五十岁魂归故里。公墓的骨灰盒陈列馆里,我见到了碧的两个女儿和苍老的华。
原来碧退休前最后一日上班,交接仓库物资,发现一件借出的工具未还回来,她就去车间找借的人。接手的人都说既然有借的主,就不用去了。碧却执着要去。
就是那阴差阳错的一点执着,悲剧横生。她走过机修车间的时候,突然一个乙炔桶回火爆炸了。碧正巧走到它旁边。违章操作的人没死,死的却是一无所知的碧。
“昨夜西风凋碧树”,我记得碧说过最喜欢这句词。
我问她为什么最喜欢这句,她说喜欢有个碧字。我曾说她:带碧字的诗句很多,比如“接天莲叶无穷碧”,就更开怀更明媚一些。
碧说:好,我也记住。
但碧,终究如她喜欢的词里的树那样,在西风起时,凋零了。
西风起时,我也记起了往事种种。但阴阳相隔,只能为她写下这篇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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