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子四 于 2022-6-11 09:41 编辑
上 那年,我二十五岁。秋后,厂长派我跟车到广州,验收一台机器并把它运回来。车是自己厂的解放牌大卡车,司机是外援的,叫庶。出发时,才知道同车还有一个女孩,叫凤儿,是庶的妹子。庶与我同年 ,凤儿小五岁。
现在四小时的广州路程,当年得十个钟头。山道崎岖,时速超不过四十公里。因为是第一次相识,一路上话不多,只知道庶是凤儿的四哥。还有个二哥在广州,凤儿是乘顺风车到广州玩。
当晚到广州,就在凤儿的二哥家吃晚饭。二哥比庶的年纪大很多,有五个子女,长女儿差不多跟凤儿同龄了。广州人客气,我很拘谨的吃了一餐。
按工作程序,第二天去验货无误后,就应装车打道回府了。但庶跟我说,妹难得来一次广州,想玩多一阵子,还想跟车回去,能不能多留三两天。凤儿在一旁,一副很希冀的样子。
我是没所谓,但得跟厂长打个招呼。不过不能以凤儿要玩作为理由的。我挂通厂长电话,说机器还有点问题装不了车,可能今天回不了。厂长纳闷说,对方来电报述明已做好了的呀,怎么还会有问题?
厂长对我很信任的,真不该对他说谎。我只好改口:“其实,是我想探探哥,因此想留些日子。”厂长信了,他知道我哥在广东的,但却不知其实不在广州。问我想留多少天,我嗯嗯呀呀的说:“留几天还未想好,大概……”凤儿在一旁伸出四个手指,我便说:“四天吧。”厂长同意了,凤儿笑了,她笑的时候,很好看。
凤儿长得很娇小秀气,眼睛大大的黑白分明,头发和眉毛都很浓。言语不多,好像总有点心事。出去玩的时候与二哥的子女一起,一堆年轻人嘻嘻哈哈,才显得开心点。我很快与他们一家熟络了,看得出,二哥和庶都很疼爱这个妹。
第三天,庶突然跟我说:“喂,我们逃港吧。”
我很突兀,从没有想过这问题。好端端的逃什么港?庶说留在这里没意思,外面的世界才精彩。我问:“凤儿怎么办?”庶说兄妹一起走。我看看凤儿,她的神情似乎很赞同哥哥。
逃港?怎么逃?那么容易的吗?我很质疑。庶说把车开到香港边界,然后弃车翻山越岭过去。
我从不打算逃港,且别说难,纵使顺利逃过去了,怎么生活?母亲怎么办?但我也没有把这兄妹俩当反革命,如果他们真过去了,我就自己把车开回广西。虽然我没有驾照,但慢慢开,也能把车开回去的。心里打定了主意,权当送他们一程罢,便同意了。
买来地图,找到与香港最近的地方就是深圳。那时深圳只是一个村庄而已,应该很僻静。去深圳有一条公路经惠阳,我哥就在惠阳。“走这条线吧,必要时可以到我哥家落脚。”中午我们出发,凤儿的二哥一家并不知道这个行动,挥挥手便告别了。
天色黄昏时,汽车走到一个前不见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抛锚了。我们注意了加油却忘了加水,车头直冒烟,庶都不敢开了。但那里的路边没有水源,我看看约一公里处有小山丘,山边可能有小溪,便说:“你们看着汽车,我过去找水。”拿起水罐就走。
凤儿突然说:“我跟你一起去。”我说你去干什么,一罐水而已,我还不能提回来吗?凤儿却坚持要去,说坐得很累,并看着她哥,要求他支持。庶说:“让她去吧,走走也好。”凤儿便跟着我,走了一公里的荒丘。
山边果然有水。但当我把水装满提上来时,凤儿却坐在地上,说脚裸扭伤了,并露出痛苦的表情。我想看看她的脚,她不肯,试着扶她站起来,她刚一立起又马上痛得坐下了。没有办法,我拍拍肩膀,说我背你吧,凤儿乖乖的趴了上来。虽然凤儿小巧,但背着一个人,提着一灌水,那一公里的路也挺长的。凤儿在耳边悄悄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将来需要时,我也可以背你。”
当晚半夜到了惠阳,我拍开了哥的家门。哥和过门不久的嫂子很奇怪,怎么弟弟突然就来啦?幸好哥未结婚时的单身房子还未退,便安排了庶和凤儿睡下,然后把我带回家。哥问了我出差的经过,突然严厉起来:“你三个人开部大卡车,半夜到这里,不是为了探我这么简单吧。”我真不敢在哥的面前撒谎,只得如实说了庶的逃港打算。
哥斥责我糊涂,险些要开骂了。嫂子止住了他,跟我分析:有人精心准备几年的偷渡还十九失败呢,你们心血来潮就说要逃港,不是找壁碰吗?这是一。逃港是叛国罪,抓回来就是反革命分子了,你说只送一程,那也是包庇罪,你逃脱得了么?这是二。如果碰上了武装民兵,一枪子把你撂倒了,你们的小命就是人家的升官垫脚石,这是三……嫂子越分析,我越是心寒。第二天跟庶说起,我还强调凤儿的脚如何走得?庶听完也就放弃了。
既然放弃了,那就马上回程。离厂长批准的时限,只剩最后一天了,还要到广州提货呢。庶过去想背起凤儿,这丫头却不肯让哥背,要我背,还调皮地眨眨眼。我只得再一次让她从后面搂着脖子。
紧赶慢赶到夜半,才回到了家乡。凤儿的脚出奇的不大痛了,起码能自己一跛一跛地走。趁庶不注意,凤儿悄悄地对我说:“我是装的。”我问为什么要这样啊,让我白背了你两趟。凤儿说:“我想你并不愿意逃港的,我们也真不应该拖累你。汽车抛锚取水的时候,我就后悔了。为了让四哥自己放弃,我只好装得站不起来要你背,不然四哥哪会信呀。其实今早你不说,四哥也会放弃的。”
“如果你不去,四哥也不会迫你的。你不必要装啊。”我说。
“我就喜欢你背背我,嘻嘻。”
从此,我的人生路上,多了凤儿这一道长长的痕迹。
下
本来一同去几天广州是很平常的事,一般过去了就忘了。但因为曾经萌起过逃港的幼稚想法,我跟凤儿兄妹俩像认识很久了似的,成了好朋友。凤儿是下乡对象,因为几个哥哥的溺爱,一直逃避着,但找工作却难。我与庶花了很多功夫,终于让她进了一家街道的电器厂当上工人。
庶要去香港的心始终不死,不过不再想“逃”这条路了。他托熟人,找门路,前后足足努力了三年,终于让他拿到了去香港的单程签证。临行前,他找了我,谈他妹的事。
“自从那次一起去广州,妹就喜欢上了你。但她一直摸不透你的心思。我走之后,妹在这里没有亲人了,我不忍看她受单思之苦。如果你的确看不上她,希望尽早给她一个结果,让她一阵短痛之后解脱出来。”
庶做她的哥做到这样,也无可厚非的了。凤的意思,我哪会看不出,但心另有所属,也只好装聋扮哑。至此不可能再回避了,我对庶说:“你放心,今晚我便跟凤儿谈,以后,我会像亲妹子一样待她。”庶表示当然放心,但也露出少许的失望。
当面拒绝一个女孩子的爱,是很残忍的事。在河边,我真不知道如何开口。但凤儿可能已得到了庶的暗示,却先开口了。
“能当面对你说一声喜欢你,我很开心。但我也知你未必看得上我,我只想你亲口对我说,让我死了这条心。”凤儿的眼神,依稀还有一点点期盼。
那段日子,其实我很悲苦。我纠葛在另一段不知结果的感情里不能自拔,自知不可再承受目前的爱。我约略跟凤儿谈了自己的事,表明心里有一段放不下的感情,有个放不下的人,我只能视她为妹子。
凤儿泪流满面,几经沉默,才呜咽着说:“哥,让我抱抱你。”说毕圈着我的腰,把头埋在我的胸前,哭了出来。
爱一个人而不能和他在一起,这心里的痛我也理解。但我只能铁起心肠,任由她发泄心里的苦楚。为着自己心里的另一个伊人,也为了庶的那句话:让她短痛之后,从此解脱。男女之间有的时候不得不冷,冷的背后,却未必是无情。
转眼入冬,我母亲得了一场大病,手术后还要在医院卧床两个多月。那段时间恰巧我经常要出差。看我狼狈不堪的样子,妈感叹说:“当初何不生个女儿呀,如果有个女儿多好,一定贴心多啦。”我想起凤儿,便对妈说:“我给你找个女儿服侍你。”妈疑惑地看着我,我狡黠地笑笑说:“今晚你就知。”
我跟凤儿谈了母亲的事,一提头,她就晓尾了。说你放心吧,我一定照顾好她老人家。两个多月我在家的日子才十来天,对母亲的照料,全靠凤儿了。母亲问我何不娶凤儿回来给她当儿媳妇?我心里的苦,说不出给妈听,只好说:“凤儿当我妹不是挺好吗,你有女儿啦。”我对另一段情的执着,让凤儿失望了,也让母亲失望了。
二十六岁时,凤儿结了婚,嫁的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工人。他在东郊最远的那间工厂上班,还要过河。而他们却租了西郊一个农民的小木楼做新房。我看那木楼残兮兮的,觉得凤儿很委屈,但也爱莫能助啦,那年头,找老婆容易,找房子难。翌年初夏,凤儿生了个女儿。她的婆婆重男轻女,只帮小儿子抱孙子,却不帮凤儿带孙女。老公早出晚归,凤儿的哺乳期,很苦。
某一日,老天刮起了台风,雨大得天崩似的。我突感不安,想遍了自己最亲近的人,都不可能有事。忽然想起了凤儿,想起她那危危乎的木楼,随便披件雨衣就骑车冲了出去。半个钟头后,看见那木楼倒没有我担心中的险境,但里面的景况可怜啊,室内瓜棚似的。凤儿把能装水的容器全用上了,也盛不住屋顶的漏雨。她缩在一角,怀里的孩子呱呱哭。一见到我,泪水刷刷地流:“这孩子怎么啦,吃又不肯吃,睡又不肯睡,只懂得喊。”
一摸孩子的前额,冰凉。我说:“她是肚子痛呀。你快做上医院的准备,我去请车。”转身我又出去了。在道旁好说歹说,请了部货车,终于把她母女俩送去了医院。待凤儿老公回来时,孩子已经能吃奶了。告别的时候,凤儿对眼睛碌碌的女儿说“今天多亏你舅舅啦,记住啊,他是你舅舅啊。”
我后来也得了个女儿,比凤儿的小一年多。她女儿管我叫舅舅,我女儿管凤儿叫姑姑。两姐妹自小就玩在一起,到大了都很要好。凤儿的闺中密友都认识我,都知道凤儿视我为哥。连孩子她娘也认可凤儿,这个并非我亲妹的小姑子。
凤儿骨子里有点不满足于现状的野性,从当年敢于跟她四哥逃港已表现出来了。当单位的效益不好时,就开始燥动不安,未等工厂彻底发不出工资,便辞职了。摆过地摊,买过小食,开过煤气店。但她丈夫却呆得情愿每个月一百几十元却还要早点名晚打卡的,将时间浪费在那个没了希望的破厂里,也不肯出来帮帮凤儿,这令凤儿大失所望。渐渐的两口子没了话题,终于在女儿小学毕业的那年,凤儿与他离了婚,母女俩自己过日子。
在香港的庶终究心疼妹子,花了几年时间,打点了不少银子,让凤儿又走上了他当年赴香港的路。算起来到如今,凤儿已定居香港十六年了。在家乡,她已没有亲人,但她几乎每年都要回来一次,最大的原委,是为了探望我这个非亲的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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