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家短篇小说《一个真实的故事》

fonyuan

　　有些事，他已不愿去想。那些没有结局、即使现在明白没有结局的事，他也不愿去想。可是记忆里的某个地方，总促使他去想那些开始和结局。他有时从梦中醒来，看到另一个延续了多年的梦。推开窗，清冷孤寂的夜，满天星斗，忽远忽近的蛙鸣。
　　
　　出门的时候他想把要买的东西写在纸上。可从市场出来，上了公交车，那些想买的，还是都忘了。那些不重要的东西。
　　
　　在每个月的那一天，登上那条路线的车，到同样的地方去，然后原路回来。他安静地坐在车里塞着耳机听那些熟悉的音乐，从久石让到门德尔松。公交车慢慢悠悠的，他有些享受每个月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一天——虽然对这种享受他自己也感觉莫名。那些慢慢滑向车后的熟悉的景象，成了他这些年生活的一部分。象牙桥，红字茶楼，公园站台的绿树，眼镜店前的塑像，巨大空旷的广场。过了这些，就是一大片田野，在阳光下了无生机的灰色的田野。
　　
　　可是那一天从市场出来，他心里就莫名地飘，落不下来，像遇到了不该遇到的想念已久的人。
　　
　　车到了公园站，他突然看到那个面孔上来了。
　　
　　他已经忘了那个面孔对于他意味着什么。那是他曾经熟悉的、过了这么多年想起来又感到陌生、怎么躲也躲不掉的面孔，他不愿主动去想那个面孔，更不愿去见。那使他手足无措。
　　
　　他坐在车子中间稍后的位置，右肩靠着车窗，有那么一瞬间他注视着正在上车的她。他不想被她看见，不想被她认出来。她在那个大都市生活了那么多年，他在这个遥远的小城市躲了这么多年。他真的不愿那些想念她的日子白白浪费掉。他愿意想念下去，想念应该支撑着他继续生活，而不是她的突然出现使他努力的这些年化为乌有。可是她上来了，正站在车门口，看着他。
　　
　　他不得不看向车窗外面。绿色高大的树，叫不出名字，低垂的叶子已经触到了车窗。叶子下面的人排着队。可爱的小姑娘扭头向车窗这里看了看他的墨镜。
　　
　　他怕她走过来跟他说，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那是很多年前吧，是在那个大都市的一个角落，在分别几年之后他们不期而遇。他现在只记得那个都市的轮廓。那时他想躲开她，就在他转身的时候，她跑过来，说，你不想见我吗？
　　
　　又过了这么多年，她再找到他，一定会说，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他总会想起那些过去，还有那些未曾有过的未来，他总想到她会说这句话——我找你找得好辛苦。他知道她在哪里，只要他愿意，一步就能走到她跟前，说，我好想你。
　　
　　车开动了，她并没有站到他跟前。他的心慢慢落下来。他现在不确定那真的是她，那个他日思夜想却永远不敢再见面的她。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他忘了耳朵里还流淌着音乐，忘了为躲避阳光而戴着的墨镜，也忘了窗外的象牙塔，红字茶楼。他感觉一切都在时光里穿梭，他在时光里旅行。
　　
　　车忽然停了，他还看着窗外。这一切都是假的，他想。
　　
　　她走到他的跟前，说，你不记得我了吗？
　　
　　他抬起头看她，我怎么会不记得，他想。记得，你怎么在这里？他说，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她说。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时间就在他的眼前凝固成一幅画。原来这幅画是模糊的，现在是清晰的。末了，他说，我知道。
　　
　　跟我走吧，她说。她拉着他走。
　　
　　他站起来跟着她走，下了车，进了公园。
　　
　　阳光，绿叶，湖水，古塔，追逐的孩子。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现在都变得遥远又陌生。他只想把眼前好好看一看，然后就可以放下一切，再也没有任何遗憾。
　　
　　她说，这些年，你还好吗？
　　
　　他想说什么，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
　　
　　她说，我再也不让你走了，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他看一下她的眼，又望向远处的塔。
　　
　　她说，我知道你会在这里。这里有绿叶和阳光。
　　
　　他说，这是真的吗？
　　
　　她说，这都是真的。
　　
　　他说，请你原谅我——那时我怎么努力也看不到未来。
　　
　　她说，请你原谅我，那时我不知道你真的会离开，我们不要去管那些过去和未来，我们要的是现在。
　　
　　那天之后的事，就像他经常梦见的那样真实。他们手牵手在公园里沿着小路慢慢走了很远很远，直到午后的阳光不再温暖，直到湖水染上安静和昏黄。他们只要彼此相对，那些想要说的话，他们在各自的梦里都说了千遍万遍，在相见的那一刻，他们不再需要那些想念的话。
　　
　　他有时想把那盘录像带倒到开始的地方。可是现在，他看着她，牵着她的手说，跟我走吧，如果你愿意看看我这些年的生活，我就可以抛开这一切，像当年一样，你要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他们飞过了那片绿色的田野。他一直以为那片田野是灰色的，但那是一片绿色的田野。远处是淡蓝色的群山，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从山上伸下来，在田野中间流淌。他说，这里和家乡一样，遥远的群山，大片的田野和弯曲流淌的河流。她说，现在你有了我，再也不用担心，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他说，你不知道那时我有多担心，我担心我不够努力，更担心我努力了也没有结果。
　　
　　她说，我现在知道了你当时有多担心，我也想让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再也见不到你。
　　
　　温柔的风儿在他们的身旁倾听，愉快的小鸟在他们的前方歌唱。
　　
　　他停下脚步，说，我们到了，你真的想上去看一下吗？
　　
　　她说，我想上去看一下。
　　
　　他说，你希望我过得好，还是不好。
　　
　　她说，我知道想念的日子。
　　
　　他说，没有你的日子我不是过得不好，是没有日子可以过。
　　
　　她说，我们上去吧，我上去了，不管世界如何变化，我就再也不会下来。
　　
　　他说，我有一些害怕，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等待和想念，我不知道以后如何待你，才不负那些没有日子的日子。
　　
　　她说，我也有一些害怕，我害怕那些因为想念你而不知道日子的日子再回来，无论你如何待我，我发誓都不会叫那些日子再回来，我走的时候跟它们说过不再回来。
　　
　　直到天空不再有云彩，直到月亮张开笑脸，他还是无法再描述他们回家的路。
　　
　　她看到他的桌子上有很多信，那是这些年写给她却没有寄出去的信。他说，你来了，我不再需要这些信了。她说，留着吧，这是我们最好的纪念，将来我们回忆这段时光，我们会因为没有扔掉这些信而庆幸。他说好吧，那就把它们锁起来，一直锁到我们再想打开的时候。她说，过去的日子无论悲伤欢乐，它们都是我们生命中注定的一部分，让我们记住它们吧。我们还要感谢它们，它们使我们倍加珍惜现在。
　　
　　这个世界是一个圆，一个没有头也没有尾的圆，他总是这样认为。他说，这样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我们爱上这个圆，是因为这里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我们便不会有开始也不会面对不期的结局，我愿意在这个圆里往复前行直到死去。亲爱的，这不是逃避——我不想教你看到世间的无奈和不期的结局，这是我对幸福的定义。
　　
　　她说，可是我记得那些开始，我这些年的日子能够存在，就是因为那些开始。是你给了我那个美好的开始，没有你，我再也不知道这些日子存在的意义。我们走到现在，也正因为那个开始，求你放下那些不堪的过去和不期的结局吧。你离开后我才明白，我不在乎那些结局，我说过我要的只是和你在一起。
　　
　　春花秋月，夏虫冬炉。他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多少同样的往复前行的圆圆的日子，直到有一天，他又回到了那个开始的地方。
　　
　　他终于在小别之后坐了长途汽车去看她。踏着白雪，望着遥远的蓝山，吸着清冷的空气，怀里揣着对她的深情。他们见面的时候，他表现得很平静，她也很平静，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她也只是请他进来坐下喝杯热水。他当时不知道那些平静代表着什么，他太年轻了，太无知了，甚至完全不知道那些深藏的深情将会对他们的将来多么无情。
　　
　　也许世界是一个圆的说法太幼稚了，他在那些往复的日子里也曾这样想过，因为他再也回不到那个开始。如果能回到那个开始，他绝不会放弃哪怕一丝一毫的可能，他要把她的手抓紧，说出他的心里话——那些藏在心里一直没有说出的话——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不敢说，哪怕对着遥远的夜空。
　　
　　后来，也就是不久以后，世事无常，他不得不远走他乡。也就是在那时，他忽然明白那些话——那些没有说出的话——是不能说的。这个世界没有那么黑白分明，他开始明白有些事一旦开始了就不会再回头，那些感情的悲伤最好只能由他一个人承受。为了她，为了那些看不清的未来，他愿意用一时的悲伤和谎言去换取她可能的更多更遥远的悲伤。可是他心里从未放弃过她。他想念她，他想尽一切办法得知她的消息，却从来没有再给过她关于他的任何音信。
　　
　　他曾为这种自私难过。
　　
　　可是经过岁月的炼狱之后他就明白，没有开始就没有结局也许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开始和结局。他的生命中剩下的只有对她的想念和向往，是这些无尽的想念和向往使他在最暗淡的岁月里依然葆有一丝生命的光亮。
　　
　　几年之后的那一次大都市之行，他竟然遇到了她。那一刻，他不相信那是真的，他想躲开，越远越好，远到她永远看不到。他只想叫她断了那份不知道是否存在过的想念。可是他看到她的眼睛还是那么热烈，他没有勇气去牵她的手，也没有勇气告诉她为什么离开。最后他说，我有了新生活，祝福我吧。她于是非常快乐地祝福他，直到她在车站要离开的时候双眼溢满泪水，他看到了那一汪泪水，他没有任何反应。他像一只落水的鸡一样无助，他只好转开眼，转向那些充满焦虑和无奈的旅人还有凄凉的夜色。
　　
　　人生总有一些别离是永远的别离，我们近在咫尺却永远相隔天涯。岁月最终还是告诉了他这个道理，这是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道理，他却用这么多年的清苦换取。
　　
　　别离之后他再次远走他乡，走向更远的远方，远到她无论多么努力也想不到的远方。在那个远方可以见到遥远的蓝山可以见到大片的田野可见触摸绚丽的阳光，可以望见满天星斗可以听见忽远忽近的蛙鸣，只是再也没有家乡的白雪和冬日清冷的鼻腔。他相信时间的刻刀会将她心田的梦想慢慢清消，他相信那些曾经的开始只是存在于一个叫做梦的远方，他相信一个人再怎么努力也抵不住岁月的凛冽和情感的彷徨。
　　
　　然而他慢慢地生了一种病。再也不敢去看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些似曾相识的面孔总会将他平静的心湖激起久久难以平复的波浪。他多么希望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流浪他的心湖能结一层厚厚的坚冰，就像家乡的河水一样，任你再怎么坚硬再怎么沉重的石头也不能将它打动。这是他的向往和憧憬，然后他就可以永远在那个圆里往复前行直到再也走不动。
　　
　　他不得不求助医生，医生的建议是害怕什么就要面对什么。他选择了信件，就是那些永远不可能寄到她面前的信件。再后来他发现自己爱上了那些信件，他希望那份爱的沉重能把那份深情压得粉碎。
　　
　　可是现在，他发现这么多年的努力都化成了一缕青烟，他在那趟车上遇到了她。那是他最想遇到的和最不想遇到的，他无论怎么解释无论怎么辩白都无法释怀那是个不该有的相遇。因为他发现，经过了这么多年，他对她还有那么多的深情。
　　
　　他终于要把那些信件收起来，他想他的生命中应该有比那些信件更有意义的等待。他面对她的双眼，还是说不出深藏多年的那份深情。
　　
　　他说，睡吧，再大的力量也无法抵挡夜的黑暗。
　　
　　她说，好吧，我希望再也不叫你在想我的时候感到无助和迷茫。
　　
　　他说，经过了这么多年，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我知道这个结局，我只是不愿去想，因为我不愿去想我能看到的结局。有些事永远没有结局，有些事是早就有了结局，只是我这样的凡人总要心存一份幻想。请你原谅我吧，我知道你的生命中注定没有那个结局。
　　
　　他现在明白了这个结局的意义，意义就在于他能在那些往复的圆中从一个梦走向另一个梦，于是他的生命中不再有欢乐和悲伤，因为他的心里只装得下一个莫名的憧憬或者向往。
　　
　　他终于站起来，放下她的手，走到窗前，推开窗，清冷孤寂的夜，满天星斗，忽远忽近的蛙鸣。

fon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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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舍煮字

未来是不是自己想要的，好像总是个不能确定的结局。由于不确定，或者为了避免自己不想要的结局到来，于是选择逃避，躲进一个幻想里，那里全都是自己想要的结局。然而结局还是来了，是一个没有自己参与的结局。
其实所有的结局都是短暂的，就像死亡一样短暂。结局也都是确定的，就像死亡一样确定。能够逃避的却是很长一个过程，过程经常是有很多选择的。
那么问题来了，面对人生，你要的是好的结局还是好的过程？即使你想好死，不想赖活着，躺平也不是办法。
某书生与一美女的关系到了谈婚论嫁程度，去见女方家长只一眼就落荒而逃了。原因是看到了美女的结局——老得像她妈妈那样丑。

fonyuan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2-6-18 15:00
未来是不是自己想要的，好像总是个不能确定的结局。由于不确定，或者为了避免自己不想要的结局到来，于是选 ...

                                                                                 

邱天

读砖家老师的小说，我欣赏其间人物的心理刻画，故事不需要太多的情节，然，细腻的心理活动反映出人物的所思所想，恰恰是作品的成功关键。
于我只注重故事性写作的人而言，更要学习这种写作风格。

王排

欢迎砖家老师的大作分享给我们。

王排

读完全篇，我好同情并可怜这个男人，他应该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他不得不求助医生，医生的建议是害怕什么就要面对什么。”
细腻的心理刻画，内心纠结斗争的过程描写得入木三分，把一个虽有许多的想法，却很难付诸行动，还有逃避之嫌，不能勇敢的面对现实，连面对自己爱的人也是显得那么卑微、被动、胆小，一个典型的幻想者跃然纸上。
记得有一句话：宁愿犯错，不要错过。连试错的勇气都没有，就只能活在往复的圆中从一个梦走向另一个梦。如果能从这个梦中走向现实，握紧她的手而不是放下，他应该会体验到生活的另一种意义 和乐趣吧。

不知此砖老师接受否？俺只会望文生义，肤浅论之。

王排

论字词句，意境氛围营造等，老师的文笔十分精彩，也十分用心，值得俺好好学习。

在水上了

大段大段的心理描写，是不是在剖析往日的自己呢？哪些爱而不得，心而不甘，。若不遇见，就不遇见吧

李子四

看完了，大概是一个又想相遇，又想逃避的矛盾心理吧。如果是，这种心理相信很多人都曾经有过。

心理活动和肢体及语言的活动都描写得很细腻，这是应该学习的。

我水平低，无砖可拍。欣赏到了 一种小说的写法。

fonyuan

王排 发表于 2022-6-19 07:44
欢迎砖家老师的大作分享给我们。

你看你，又叫老师。
叫老师是不对的。
叫砖家是合适的。

fonyuan

王排 发表于 2022-6-19 08:11
读完全篇，我好同情并可怜这个男人，他应该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他不得不求助医生，医生的建议是害怕什 ...

接受，接受，
完全接受。
任何评论，都是一种看法和观点。
都有自身的出发点。
没有对错之分。
欢迎欢迎。

fonyuan

王排 发表于 2022-6-19 08:17
论字词句，意境氛围营造等，老师的文笔十分精彩，也十分用心，值得俺好好学习。

旧作发来是凑个热闹而已。
久不动笔，实在生疏了。
谢谢版主鼓励。

fonyuan

李子四 发表于 2022-6-19 09:28
看完了，大概是一个又想相遇，又想逃避的矛盾心理吧。如果是，这种心理相信很多人都曾经有过。

心理活动 ...

一种小说的写法，
我就是想试试这种写法。
老实说，这并不是我擅长的写法。
可是小说创作，就是要各种尝试。
多年之后的今天重新看这篇小说，
是失败的。
谢谢李先生鼓励。

潭边老桑

砖上往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