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子四 于 2022-7-6 09:15 编辑
冬天少雨,是水上人家修船的好季节。此时,要修船的人家,会把船的乌蓬拆下来,在河滩找个地方搭起,船板则用石头在蓬底铺高于地面一点点,能挡风遮雨,这就是他们临时的家了。船,则拖到岸上,付之于斧凿。
并不是每户人家都懂得自己修船的,于是就得请师傅。修船的师傅也不是普通的木匠能胜任的,必须是专门做这一行的人。幺叔,就靠这手艺吃饭。
船拖上岸之后,要来个底朝天,这时,必须先做个祭祀仪式。船上人家,很忌讳“底朝天”的物事。连勺子、匙羹,碗、碟、篮子之类凡是盛物的器具,都不能倒过来放,何况是船。但修船了,不得不把船儿反过来修补船底,因此先要向神明作过祷告。
公鸡猪肉、生果小食,香烛炮仗,在河滩上摆开来。主人家的大人面向河水跪下来,口中念念头有词,三上香,三奠酒、三叩头。完了,在么叔的指挥下,请来帮忙的亲戚朋友,一声吆喝,在爆竹声中,把船儿翻了过来。接着便向围观的孩子们分发祭品里的花生糖果,那是见者有份的。在河滩玩的时候,最幸运就是遇上这档事了。
我比其它孩子更幸运的是,我认识幺叔。祭祀完之后的大餐,幺叔完全有权把我拉入去,与主人家一起饱口福。
修船无非是三道工序,首先是换板。把那些腐朽了的旧板剜下来,再补一件上去。新上的板大小弯度要与船体保持一致,这才是显手艺的地方。二是塞缝,船在水中浸得久了,总有些缝缝隙隙的,这就要找东西塞住。这东西叫“竹英”,是用刀刮竹子刮出来的。左手拿一只特意磨钝的凿子,右手拿榔头,把“竹英”一点点敲进缝隙里,这需要足够的耐心。如果新修的船回到水里有漏,那修船师傅的脸就丢到家了。最后是抹桐油灰,上几遍桐油。再把船儿翻正身子来,收拾船仓。十来天后,修好的船要下水时,又是做一番仪式,水上人的新家,就落成了。
幺叔的口碑,是经他手的船,没有再拉一次上岸重做的。因此请他的人便多。修一条船除了主人家包他三餐外,还要另算工钱的。能收多少钱我不知道,但幺叔有四男三女,幺婶是不工作的,这家,就靠他的收入操持。可想见,幺叔的手艺,能撑起这么大一头家,实属不简单。
我在河滩玩的时候,喜欢到幺叔修船的附近。一是有什么好吃的,幺叔一定叫我,二是我也喜欢看他干活。天气冷时,更喜欢在他那里烧火取暖,反正他也是要生火弯木板的。还喜欢鼓捣他的木匠工具,锯个小木枪之类,幺叔一点也不介意。
幺叔好喝酒。喝了之后多话讲,好吹嘘。如果身边有三两个人,他便吹了,吹他的手艺。有一年端午节之后,听他吹:“你们知道为什么今年赛龙船的第一名是泗洲乡,而不是王牌龙华乡吗?”人们故意说不知道。他便得意了:“那是因为泗洲乡专门请我帮改了龙船,他们的龙船是我修的。嘿,那个流水线,那条龙脊木,花了我多少心机……得了烧猪回来时,我不到席,他们还未敢吃呢。他们的乡长说了,今年得第一,头功当属幺叔……”
幺叔的吹是没什么人反感的,他的本领确实是好,再者他说得好听,人们当听故事。有一天我去他那里,幺叔正一个人喝着酒,欣赏着刚补上船的一块木板。见我来了,说:“看看,这板补得怎样?”那是船头一处曲线最复杂的地方,新补的板有二尺多长,六寸多宽,足二寸厚。我摸了摸,说:“天衣无缝。”幺叔得意极了,大笑:哈哈哈,天衣无缝……
突然他不笑了,盯着我问:“刚才你说什么?天衣无缝?你小小年纪怎么会这个词。”我说从书上看的。幺叔把酒瓶盖起来不喝了,说:“我在什么人面前吹都行,是不能在你面前吹的。你千万别回去告诉你父亲。”我问为什么,幺叔说:“你父亲才是师傅,我的手艺是他教的。他做的活,才是艺术。艺术,你懂么。”
我似懂非懂,但我做到了没有回去跟父亲说幺叔的吹。父亲与幺叔相继去世之后,我从母亲口中逐渐知道一些上辈人的事,也约略知道了幺叔与我家的渊源。
幺叔比我父亲年轻十多年。十几岁出来混码头时就跟着我父亲,还当过水手。后来我父亲学驾驭,他没学,当水手太单调,便向我父亲学了一套修船手艺。凭这手艺他能养家糊口了。因为同姓,便兄弟相称。幺叔的子女们,都叫我做哥。
幺叔老来做了一宗不自量力的事,险些丢了一世英名。
他以往接的活计,多是住家的小船。一个人做,十天半个月不等,人家也不会催工期,自然是优哉悠哉。但水上人家渐渐地搬上岸了,这种活就少了。一次他接了一艘50吨的货船,船主限期50天。幺叔做了二十天就知道不能如期完工了,罚款是小事,面子却丢不起。
鬼使神差的那晚他来了我家,跟我说起这事,叹息我父亲去世得早,不然,他一定有办法的。我听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幺叔,其实你现在是缺人手,我来帮你。”
那年头我已在工厂工作了,当着一个机械车间的主任。做机械的人,对木匠活多少拿得起。我动员了七八个哥儿们,一下班就去帮幺叔,硬是把那船搞定了。当然,幺叔是得管伙食和夜宵的。 那次以后,幺叔说:“我的手艺,只能小打小闹做点细活,跟不上形势了。做大活还是你们年轻人行。”幸好他的子女们都能出来挣钱了,他便再不接活了。
幺叔去世时七十多岁,我代表我家去送殡。那晚吃饭和弟妹们一桌,我不想太过沉闷,便说起他们父亲的故事:你们知道吗?有一年的龙船赛,为什么得第一的不是王牌龙华乡,而是名不见经传的泗洲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