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抵莅的次日,西和县青年作家李春风向我求助。他在撰写《陇南文化史》当代小说部分,涉及重点介绍的田雪先生没有报送资料,在互联网上查找收获甚微,只好让我帮他找些素材以解无米下锅之窘。恰好我也承担该书当代散文部分编纂任务,对资料缺乏的情状深有体味。于是,致电在圈内有“小莫言”之誉的澄碧兄。澄碧兄与田雪先生相熟已有四十余年。当我说明原委,澄碧兄允诺同我去看望这位文学界的老前辈。
说起田雪先生,我也认识快三十年了。二十九年前的初夏,我的师范学习生涯即将结束,突然滋生转行去文化部门的念头,这个念头像一炬火把越燃越旺难以浇灭,便给父亲去信托一下关系。父亲懂得肖牛的儿子骨子里的倔强,回信让把发表作品的复印件寄给他,他再找老朋友帮忙助我圆“作家梦”。那个暑假,我多次在“家”与父亲朋友“老宋家”奔跑。老宋找了文化局长,文化局长又找了县上分管文化的书记。据可靠消息,县上正在筹建文联,文艺综合季刊《青泥岭》也创刊在即,正是进人的绝佳时机,然而终因人际关系薄弱,在遭到县教委人事干部的刁难后,却产生了放弃的想法——农民的孩子求人办事何其难啊!
天气逐渐转凉的秋季,我踏上了去一个边远乡镇村学任教的道路。转眼间,一个学期过去了,再一挥手,一个学年就顺溜到了末端。这当儿,老宋托人捎话来:文化局长告诉他第二届县文代会召开在即,他把我的编制申请到了县文联,让我趁暑假之际把这事找人托关系办成,并嘱我找拟定的县文联主席田雪了解具体情况。既然有橄榄枝投来能不紧攥在手中吗?毕竟如愿以偿后,就成了真正的“城里人”。于是,兴冲冲地去县文化馆,遇到田雪先生的大公子,他把详细家庭地址告诉与我。
那个炎热的正午,我敲开田雪先生位于桥西的家。开门的是田雪先生的妻子,她把我当作县上另一位写小说的作者,向客厅方向喊:“老田,小刘来找你!”话音刚落,穿着背心短裤,跻着拖鞋的田雪走过来,看到是我,向他的妻子嘟囔:“你认错人啦!”我赶忙做自我介绍,他一听顿然而笑:“还是个小刘嘛!”他给我让座间,田阿姨递来一杯茶。田雪先生在我不吃烟的推辞后,他自己则点上一支当时极普遍“红奔马”。寒暄中,他告诉我情况已知晓,希望我尽快到位,而难度是必须县上分管文化领导向教育部门要人,才能把我的人事关系和工资档案转到县文联。辞别时,他突然问我会不会使用油印机,因文代会的材料要自印,而文联只有他一个“光杆司令”。我在学校曾参与过校刊《蓝雨伞》的编印,经常承担刊物的油印工作,便答应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县文代会召开前的好一段时间,我每天骑着自行车去一趟县文化馆,独自油印了大部分会议材料。
这次见到的田雪先生留给我的突出的印象,就是脸庞上一双大眼上的两道长眉,在眼角处向下弯,且比一般人的长出不少,和民间艺人手绘的寿星之眉可以媲美。其次是,他的话语中夹杂着四川方言,也知道他原是四川重庆人,早些年携妻带子落户到此,在麻沿河乡当民办教师,利用课余时间搞创作,发表了一些较有影响的小说而被转为公办教师,后调至县文教局工作。在“文化”和“教育”分家时,他被调整到文化局,再后来又到县文化馆搞专业创作和农民文艺培训。就是在八十年代中期,澄碧兄参加县上组织的培训活动中,和田雪先生结下了师生加忘年交的深厚情谊。
然而,再美好的祈愿也有无法实现的结局。在参加完文代会后,已到秋季开学时,老宋从别的途径得知县教委教师调动文件已经印发,而我的转行之事仍然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八月底,我又回到山村校园继续做“孩子王”。从那时起,我掐断了转行的非分之念,决心稳稳当当地扎根农村,为山村孩子走出大山尽一些绵薄之力。事实上,在一年多的教学实践中,我逐步爱上了这个平凡而有意义的职业——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不仅神圣,而且高尚!只是,原本可以成为田雪先生手下一卒的我,只能以仰慕的方式去尊敬他了。
一九九五年的春节前夕,在北街一家小书店看到创刊号《青泥岭》,杂志的主编就是田雪先生。我从杂志的地址得知,田雪先生的办公室在西街县委楼六楼上。由于学校和县委机关单位上班时间重叠,我没有空闲的时间专程去求教于田雪先生,只能每隔两三个月寄去几首诗歌请他点拨。只有在寒暑假,我才趁进城之便去拜访他。由于文联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我多数时候会吃闭门羹。要是他在办公室,就会热情的接待,和我畅谈,并鼓励我多读书,多写好作品。每期《青泥岭》出新刊,必定会有我的作品。在乡下工作的八年中,田雪先生对我的鼓励从未间断,我也因此保持着写诗的心劲,即使是结婚成家女儿出生后忙得昏天黑地的年月,我也没有和最初牵手的缪斯断然分手。真诚地说,在文学创作上能一路无怨无悔地走到今天,也得益于田雪先生多年的默默鼓励。对此,我也心存感激。
不觉又是几年时光悄然而逝。六年后,在山村校园吃了八年粉笔灰,我的幸运星出现了。由于我发表作品的事被时任县教委主任的王世平先生得知,他特地在一次下乡检查工作中召见了我,并安排我连夜按要求写一篇文章,次日上午八点送到县教委办公室。半月后,学区校长通知我被借调到县教委教育股工作。这真是天上掉馅饼的事!给我的人生带来这次转机的是文学,而田雪老师是我文学上的引路人,自然是我生命中遇到的贵人吧!
在县城工作后,我去县文联的机会多了不少。我对于田雪先生作品的了解,还是从澄碧兄调到洛坝集团主编企业报刊《洛坝人》和《洛坝人文学专刊》后的事。那时,田雪先生已经过了退休年龄,在等待文联的换届。澄碧兄办公地点在滨河路,我间三隔五去找他聊天。从和他的谈话中,知晓田雪先生早年多有作品发表和长篇小说出版,我越发对这位我县文艺界的“泰斗”级的先辈仰慕奇拉。一九八一年十月号《陇苗》(《飞天》前身)总第19期发表田雪先生的故事《郑十品传》。一九八二年短篇小说《腊梅招亲》在省文联主办的《驼铃》发表,被这年十一月出版的《通俗文学选刊》转载,在当时一片荒漠的陇南文学界引起极大的反响,六年后的一九八八年七月二十六日,被《驼铃》编辑部授予“驼铃文学奖荣誉奖”。一九八四年发表于《陇苗》1983年第3期的故事《觅路记》被评为年度获奖作品。还有《儿女亲家》《绰号传奇》等故事,以及中篇西部传奇《瑰宝》《魂断西凉》等作品,屡次在《陇苗》《驼铃》等刊发表。一九八五年第三期(总第四期)《传奇故事》刊登了他的中篇传奇故事《三江龙虎斗》,从篇幅看占了该期杂志40个页码,目录下的介绍是:解放前夕,伪“剿总”副司令乔汉龙,“民团团总鲁天虎”,“龙”与“虎”在三江镇一带各霸一方;为争夺我党地下工作者余仲华,双方尔虞我诈,险布疑阵,互相倾轧;我敌工科长只身入户虎穴,来往于虎口狼牙之间,凭大智大勇、精湛武技与敌周旋,巧发奇中,出奇制胜,结果剪除了“虎”,争取了“龙”,壮大了革命力量,迎接解放;作品比一般革命历史题材有所出新,较武林打斗有所立异,情节惊奇,悬念扣人。仅从简介判断是一部精彩的革命题材作品。一九八八年十月,田雪先生二十万字的长篇小说《红尘轶事》被广西人民出版社出版,首印13180册,这在大西北的甘肃是绝无仅有的。一九九零年五月,田雪先生的三十七万八千字的长篇《铁血金戈》被甘肃小年儿童出版社公开出版,这是一部反映南宋初年陕甘川保卫战的历史长篇小说,主要讲述“面对国破家亡,陇上名将吴玠振臂而起,力挽狂澜,收复了失地,保卫蜀门”的故事;该书以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为经,以民间传说和虚构细节为纬,生动地编织出了一幅威武雄壮、波澜壮阔的战争画面,再现了当时金戈铁马的悲壮历程,成功地塑造了吴玠、杨政、郭震等英雄形象;以细腻的笔触,展现了官场的争权角逐、男女的情爱婚变和地方民情习俗;故事曲折惊险,情节扣人心弦,语言通俗有趣,具有较强的可读性。在年底揭晓的甘肃省第三届文学作品评奖,《铁血金戈》榜上有名,位列马步斗的长篇小说《大梁沟传奇》之后。获奖名单中,田雪先生的名字排在著名作家李禾、雪漠、张存学、邵振国等人之前,可以推断田雪先生在甘肃文坛的影响力有多“牛”。也得知在两部长篇出版之后,田雪先生出版的长篇小说是《乱世风尘》,一九九八年十二月由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由他和纪琳合著,署名为他的笔名鲁笛,主要内容是:战乱年代,翼王石达开的义女死里逃生后,迎接她的又是清妖的围捕,北王韦昌辉的儿子复仇狂剑客的追杀……义士的遗孤巧遇绿林侠士的拔刀相助,风尘女侠在武功绝伦的道家师太的辅佐下,重举天国义旗……交织成了一轴令人眼花缭乱的乱世风尘画卷。可惜,这些作品我几乎没有读过,对田雪先生深感愧疚——我怎么能忽视这样一位文学界的前辈呢?难道真是应了那句“墙内开花墙外香”吗?
尽管田雪先生退休了,我还是跟随澄碧兄多次看望过他,或许是时代相隔的缘故,他的作品读得甚少。不过,我的每部散文集出版后,都要呈送先生诚恳地请他指正。但退休后的田雪先生,更像一位隐者,更多的是一番鼓励。而他的作品和获得的荣誉却不大告诉我们。记得一次,编辑《陇南文学》的尚建荣要在杂志封二刊登田雪先生的照片和简介,让我帮一下他的忙。当我去向田雪先生说明来意,他先是谢绝,在我恳切相劝下,才在一张小开本的便笺上写了一百多字的简介。而在写给年轻作者的寄语,则是一句振聋发聩的话语:文学不能害人!而他的真正用意是要用好作品教育人,鼓舞人,传递正能量——也许这就是一位作家多年创作的心得——拳拳之心全是满满的责任感和良知啊!
当这次见到田雪先生时,已经八十一岁的他身体依然矍铄,只是耳朵稍背。当我们谈及资料之事,田雪先生还是拒绝,说是年事已高,不参与这事,把机会让给年轻人吧。但在澄碧兄的劝解下勉强同意拍摄一些他发表作品的杂志和获奖证书等照片。从阳台上满满的两书架中,他指点我拍了发表作品的一些样刊,出版书籍的封面、版权页、目录、内容简介等,我才发现他不仅在小说创作上成果丰硕,还在诗词、地方文史研究上均有建树,且有专著面世,其中《明诗掬话》是解读明朝诗歌的书籍,而《文史资料汇编》是研究本土历史文化的成果集成。至于编著,则有《杜甫与徽县》《河池的传说》《河池流韵》等。我还在摆放整齐的文件夹中,看到先生好几部完成却未能出版的作品,既有小说,也有研究论文,大约在二三百万字以上,加上曾经发表和出版的作品数量,完全可以用著作等身、德艺双馨来评价他。而他的文学成就,在陇南能与其比肩的恐怕只有西和县老作家黄英先生了。
田雪先生就是这样一位把荣誉看得很淡,对年轻作者提携有加的文学界老前辈,对他的仰慕只能是成倍数增加。也许,我对田雪先生的了解仅限这么多,但是对他的敬慕和尊重却是有增无减。我想,仰慕一个人的做法,就是记住他的模样;仰慕一个作家的做法,就是记住他的作品。令人惊喜的是,在澄碧兄的强烈恳求下,田雪先生慷慨地从他存数不多的样书中抽出两册《铁血金戈》,郑重地签名铃印后赠予我们作为纪念。那么,还等什么呢?就让我对田雪先生的仰慕从阅读《铁血金戈》开始吧!当然,他的其他作品已经通过孔夫子旧书网购得,接下来的炎炎夏日里的生活,会因为阅读田雪先生之书而呈现出另一番精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