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印象】消逝的乡村 乍一看到“乡村印象”这几个字,很是迟疑了一阵子。因为一提到“印象”二字,总感觉是留在记忆中的。而我就生活在乡村,就如一个人母亲健在,别人要你说说对母亲的“印象”,怎么听都觉得别扭。就如在唐诗宋词中,有那么多关于乡愁的佳作,但都是诗人客居他乡时写的。否则,一辈子没离过自己出生的乡村,就淡然了,甚至麻木了。当人在其中时,根本无法把对其“印象”置于脑中。 不过,这样的乡村终究还是会留在我的“印象”之中的,因为如果不出意外,我怎么也能活上二三十年,而我生活的乡村却未必长过我的寿命。我眼中的乡村,我身处的乡村,正以可见的速度在一步步走向衰老,直至消亡。 曾几何时,村里有人要结婚,房子是头等大事。可是如果不能旧房翻盖,根本就批不下来新的宅基地。而那些年,乡村的木瓦匠都是又忙碌又赚钱的行当。往往是土层一开化,一个屯子里就可能有两三家同时开工。村里的男人们都被叫去帮工,几十人忙在房前房后房上房下的情况时常可见。 可是如今,一座座崭新或半新的砖瓦房矗立村中,却没有足够住进去的人了。老的死了,年轻的走了,村里的房子空了三分之一有余。一个村子里五年八年也没有一家翻盖房子的,木匠瓦匠们在当地再也找不着活儿干,只能去城里打工。一到夜里,许多房子里都是黑的,再不见万家灯火的景象。 房子的空置是由于人的死亡和迁居。老的一辈死了,新的一辈补充不上来,所以人口只能越来越少。每到入冬和开春,每每村里就会响起悲凉的喇叭声,宣告着又一个老人离开这个世界。可是却很少能收到新生儿满月喜宴的请帖——出生的孩子正呈几何倍数下降。我们这个乡中心校,最高峰时一个年组有五个班级,每个班级四十多名学生,全年组有二百二三十人。后来这一数字就下降到二百名以内,一百多名,一百名以内,直到现在不足五十人……全校学生数不及十年前的三分之一。而这,绝不仅仅是人口外流的原因,因为从人口普查数据来看,全县人口从二○年前的六十多万直降到2021年的四十几万,每年也以一万人的速度在消失…… 且说说我的家族,经历几千年的雨雪风霜,能够延续到今天,我们这个家族有着和其他家族同样不畏艰难的韧性。可是我知道,这个延续数千年的家族,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或许也要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逝了。就我所知的家族成员,上数五代,高祖兄弟一人,曾祖辈兄弟三人,祖父辈兄弟九人,父辈兄弟二十人,同辈兄弟三十人,到了子侄辈,已经锐减到不足十人,而且最小的兄弟也已经年过三十,可见这一数字恐怕再没有哪怕补充的可能。照此下去,也许用不了下数五代,我们的基因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与生命基因的消逝相伴的是文化基因。小时候但凡有客人来,我们从来不允许上桌,如今是哪怕三两岁的孩子,也要摆在一个醒目的位置。小时候吃饭时从来不敢在碗里乱翻,饭碗要吃得干干净净,如今是看着没口味就撂筷子,吃完了碗里还会粘满没吃净的饭粒。小时候是只要和大人顶嘴就会挨上两巴掌,如今是和爹妈吵个脸红脖子粗之后你还得哄他。小时候淘气光脚踩了玻璃茬子自己想法止血回家都不敢和大人说生怕挨揍,如今是刮破一点儿皮就像死了爹妈一样哭天喊地。小时候打了架大人拉着去给人家道歉,如今是打了架大人拉帮结伙地去找对方说理…… 我的乡村已经衰老了,历经百年而生生不息的乡村已经老得认不出模样,正以不可逆转的步伐走向消亡。过去土平房、黑土路的乡村,如今早已被砖瓦房、水泥路而取代,可是却没有了可以住进去和可以走上去的人。可以预见的只是,它会消逝得十分彻底,从岗坡,到沟壑;从房舍,到居民;从肉体,到灵魂……。如果我的寿命足够长,就有机会亲眼目睹它的最后消亡,即便有诸如“美丽乡村”之类的回光返照。也许到那时,我笔下的“乡村印象”会写得好一些,因为即使不那么美好的东西,一旦留在记忆里,也会引人激情澎湃,妙笔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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