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娥

一棵艾蒿

   　岳父去世的第二天，我回到阜曲为岳父送丧。这个村庄其实不叫阜曲，我姑且这样称呼吧。岳父家的院子里，搭起了一个棚子，岳父去世时已近腊月，天气寒冷，天空阴沉沉的，到九点多钟，下起了小雪。在众多的熟悉面孔当中，我看见了小娥。小娥是妻子的堂妹，比妻子少十多岁。那天，小娥与她丈夫和两个妹妹站在一起，臂上佩戴黑纱。所有来送葬的亲人朋友都佩戴了黑纱，没佩戴的有人会把黑纱分发给他。每个来送葬的人，都拿了花圈和一墩或两墩黄表纸。小娥和两个妹妹也拿了花圈和黄表纸，只不过她们每人只拿了一墩黄表纸，但小娥拿来的花圈最大，也最漂亮。
　　我看见小娥穿得很素，站在人群当中，默默注视着来送葬的人们。她不时跟一些长辈打着招呼，跟刚见面的堂哥堂妹点一下头，或者笑一笑。她看到我妻子走进院子里，就叫一声：大姐。我妻子说，小娥，你来了。小娥点点头。这个时候，她丈夫已不在她身边了，不知去了哪里。
      我发现，小娥在笑的时候，显得很勉强，看到岳父的灵堂，她不知想起来什么，神色忧郁。我知道，小娥身上还有一个哥哥，此刻，佩戴黑纱，面对岳父灵堂的小娥，大概想起了自己的亲哥。
      假如生活是如此美好的话，假如一切都称心如意的话，小娥的哥哥大概也会跟小娥一样，来到岳父的灵堂前。可是，小娥的哥哥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先于岳父二十年去了另一个世界。小娥的哥哥死于一场车祸，哥哥死那年才刚刚二十五岁，从部队服役回来不到一年。小娥很爱哥哥，经常帮哥哥做事。他哥哥死的前一天，还在家里布置自己的新房。那年，小娥的哥哥“五一”就要跟心爱的人结婚了，大概还有二十几天吧。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小娥的哥哥没等来自己的婚礼，却迎来了自己的葬礼。
　　在哥哥的葬礼上，小娥哭得死去活来，她母亲哭晕过去了，被我岳母等人架走了，小娥父亲，也就是我妻子的五叔却没有哭，他可能是哭在心里吧。小娥哭得最凶，众人劝都劝不住。她一边哭一边数落哥哥，哥哥啊，哥哥啊，你不该啊……小娥就这样，哭着喊着。原本以为，新娘是不会出现在这样的场面的，就在大家要架走小娥的时候，新娘身穿一袭白色的嫁妆跑来了，在众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扑倒在未婚夫的棺材上，大哭起来。小娥看见新娘后，哭着喊了一声嫂嫂，就和新娘抱在一起了。
　　这是二十多年前小娥哥哥送葬的场面。二十多年后，小娥又来送她的大伯了。除了我岳父外，小娥还有三个亲伯伯，两个堂伯，小娥父亲在家里排行老幺，是最小的。妻子喊他五叔，小娥喊岳父大伯，她还有二伯，三伯，四伯。这些伯伯，小娥大概都要一个个送走的。岳父被火化后，最终埋进了海边的那个坟场。在岳父跟前，有老一辈的坟堆，还有年轻一点的坟堆，那是小娥哥哥的坟堆。后来，我才知道，小娥的哥哥是在部队学会开车的，那天正在家粉刷墙壁，他马上要结婚了，一大早就在自己的新房里忙着。她哥还和未婚妻相约中午去未婚妻家吃饺子。上午八点多钟，堂弟来了，堂弟和她哥寒暄几句，她哥问堂弟，有事吗？堂弟为难地说，能不能帮我跑一趟青岛。她哥对堂弟说，不能找别人吗？你看，我上午得把墙粉刷一遍，中午得去媳妇家吃饺子，我岳母喊我。堂弟说，驾驶员病了，青岛的货今天必须去送，我知道你在拾掇家，本来不想找你，可是我找不到别人了。堂弟刚刚养了二手货车，恳求她哥帮着把货送青岛，她哥犹豫了半天，最后答应了堂弟。谁知这一去，竟然阴阳两隔。
　　在阜曲，谁没有亲人埋在那个海边的坟场？那些大的小的或者更小的土堆，那些高的矮的散布在坟场各个角落的石碑，上面刻着不同的姓氏，如同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镶刻在里面，以另一种方式记载着家族的繁衍与生息。
　　据妻子讲，自从小娥哥哥死后，小娥的性情发生了一些变化。她见到三叔家的堂弟后，就在堂弟后面撵着骂着，堂弟见到小娥就跑，小娥就在后面追。小娥一边追一边喊：赔啊，你赔啊，你赔我哥哥……堂弟说，跟我没有关系，小娥说，你跑吧，看你能跑到哪里去？我哥饶不了你的。堂弟见了小娥就躲得远远的，小娥也不打他，只像膏药一样粘着他。后来，小娥和堂弟先后结婚了，小娥没参加堂弟的婚礼，堂弟也没参加小娥的婚礼。堂弟媳妇第二年有了孩子，有一次她抱着孩子出来，看见小娥就说，他男人晚上老做恶梦，经常被恶梦吓醒。小娥说，他是被他自己吓的。堂弟媳妇愣愣看着小娥，没有说话。
　　多年以前，岳母在家说起小娥，说这个孩子看上去平平凡凡，普普通通，却有着一般女孩不一样的性格。小娥刚出生时，她母亲不知为啥没有奶水了，小娥饿得哇哇哭。家里却拿不出买奶粉的钱，小娥母亲一个劲摇头叹息，小娥是二胎，生头胎还有奶水，二胎奶水怎么就没了？还是靠岳父的接济，送给小娥家几袋麦乳精和奶粉，小娥爸又去水沟里摸来一些鲫鱼，熬了鱼汤给小娥母亲喝，小娥竟然也能喝鱼汤，尽管这样，小娥母亲的奶水还是没催下来。后来，小娥母亲又去妯娌家捺羊奶给小娥喝，羊奶，牛奶，鱼汤，米饭，小娥都喝过，她没喝一口母亲的奶水，居然长大了。
　　小娥和她母亲的性格截然相反。她母亲有些懦弱，小娥七八岁就能爬树，晚上跟哥哥捉知了猴，下水沟里捉鱼，去海里洗澡，还学会了游泳。改革开放以后，她三伯成立一个包工队，需要管件一类的物资，小娥父亲就在公路边租了一间平房，做起了卖管件的生意。旁边，是一个经营配件的父子俩。
     十六岁的小娥辍学了。她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她经常去父亲的小店，帮父亲把货送给三伯。不到半年，小娥就喜欢上了旁边的男孩子。
      男孩子对小娥非常好，晚上小娥父亲有事，小娥一个人在店里，那个男孩子就来陪小娥。
     小娥父亲警告小娥说：离那个男孩子远点，他家里很穷。
     小娥没有听从父亲的话，依然和男孩子来往。有一天，小娥父亲发现，经营配件的门挂上了一把大锁，父子俩不见了，小娥也不见了。一连三天，小娥都没有回家。
     小娥父亲急了，母亲也急了。母亲急得哭出声来，她一把鼻涕一把泪，来找我岳父母。分析了一下，岳父让我大舅哥和三伯家的堂哥一同去找小娥，先是去了几个地方，没有找到。这时候小娥父亲打听到父子俩的老家，告知了我大舅哥，两人最终在男孩家找到了小娥。大舅哥回来告诉小娥父亲，男孩家里很穷，且一家子光棍。
      小娥在男孩家住了五天。村里人说，小娥让那父子俩光棍晚上轮流睡了。小娥死不承认跟老光棍睡了，只承认跟男孩睡了觉。
      小娥被父亲扇了两个耳光。
      这一年，小娥怀孕了。不过，小娥自己也没有想到会怀孕，等她知道自己怀孕了后，她没有告诉父亲，也没有告诉母亲。家族里的人，包括村里人，谁也不知道小娥怀孕了。
      小娥怀孕五个月时，肚子应该明显凸鼓出来。但奇怪的是，没一个人看得出来她怀孕了。我岳母后来说，小娥怀孕八个月时，也没人能看出来她怀孕了。那年秋天，她怀着身孕，还帮着父亲盖平台。她和灰，往平台上拖钢筋，扔砖，两只手搬四块红砖或五块，她父亲站在平台上，她往上抛，父亲在上面接住。
      为此，她差点流产。幸运的是，她保住了孩子。直到临盆，小娥倒在正间，额头上冒了热汗，两手捂住肚子。母亲发现了，又觉得不对劲，就喊丈夫。直到这时，小娥才有气无力地说，她怀孕了。
     其实，她马上就要生产了。母亲摸她的肚子，天哪，怪不得快要临盆了，她肚子还不显怀。原来，她用一条宽布带，把肚子捆绑了好几道。肚子里的胎儿，怕也要被勒断气了。
     来不及埋怨小娥，父亲和母亲赶忙把小娥送医院里，婴儿刚生下来，没让小娥看一眼，就把孩子送人了。
     小娥父亲说，这个孩子不能留下。
     母亲说，千万别让村里人知道啊，丢死人了。
      小娥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想看看孩子。父亲说，孩子死了。
     小娥不信，她说，我想看看孩子，就看一眼。
     其时，孩子已经被人抱走了。小娥没有看到孩子，她大概预料到这个孩子不会留下，所以面容上没留下过度的悲伤。她没有想到，她想看一眼自己生下的孩子，这毕竟是自己生下的啊，她没有看到。
     听家族老人说，小娥后来谈过多次对象，几乎每谈一个，就要流一次产。从她十六岁怀孕，生下第一个孩子，到和一个叫栓的男人结婚，小娥一共流产多少次，谁也不知道。不过，结婚后，她再也没有流过产。
     岳父去世若干年后，我又一次看到了小娥。是在一个集市上，我正在看地摊上的书籍，忽听得有人喊我，声音不大，是清脆的女音。我一抬头，这不是小娥吗？
     她喊我一声姐夫，我说，是你啊，小娥，你在集市摆摊吗？
     她点点头。
     她再不说话，只管摆弄她的货。我已经忘记了她在集市卖什么货，好像是一些手工制品，据说她男人手很巧，电气焊都会，用白铁打制一些手工产品，拿到集市上卖。
     这以后，我再没看到小娥。那年，她已经四十多岁了，有了一个女儿。又过了几年，听说她和那个男人离婚了。什么原因离的婚？妻子说，两人包了一个冷库，挣了点钱，男人就不正经了，找了新的女人。
     打听一下小娥的踪迹，有人看见，小娥去了邻县县城，手里推一个流动车，流动车里是一些吃物。
      疫情期间，我和妻子回了趟阜曲。我们去看了小娥父母，但没看到小娥。问起小娥，小娥父亲说，小娥离婚后，又结了一次婚，两人过不到一块，一年后又分开了。
     小娥父亲说，现在，小娥和一个大她十八岁的老男人住到了一块。两人都很珍惜对方，感情很好。小娥告诉父亲，这是她最后一次和男人过日子了。一旦和这个男人分开，她就不再找男人了。
     我听了，心里在默默祝福她。

李子四

楼主是手机发文的吧。建议一文字放大一点，建议二，每段落隔一行。这样读起来舒服。

文珺

很不错的文笔，叙事性很好，对小娥人物塑造也相当不错，有很强的生活感。问好。望多来发文交流。

木门长子

记叙了一个生命一个女人，同时赋予了人的尊重，悲悯情怀彰显纸背。

李立红

一个苦难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