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等一等，再忍一忍

李兴文

　　灰色云团，仿佛是从石灰窑里冒出去的尘烟，浑浊的尘烟升到半空，失去了方向，踌躇不前。看上去，那些灰色云团比大地还要干燥，指望它们下雨，简直枉然。没有阳光，但依然炎热不堪。空调，电风扇，这些东西其实不能解决夏天里所有问题的，比如燥热与烦闷所致的失望与焦虑，是空调冷气和电扇热风都无法解决的。
　　
　　入伏了，有蝉声了。此物甚是古老，古老得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除了嘴头上的仁义道德，就剩下骨子里的野蛮粗鄙了。但在从前这个时候，毕竟到了可以下水的时候，水渠里，小河边，从水里进进出出的孩子，一个个晒得黢黑，简直像一条条长出四肢的泥鳅。
　　
　　我总不忘这个季节里发生的悲伤故事。一些伙伴，一些孩子，要好的，不要好的，竟然随水去了。悲痛欲绝的母亲，几天撕心裂肺的哀哭之后，空气依然燥热，天空依然昏暗，整个村子里回荡着一种阴冷的气息。不敢面对阴影与黑暗，总有不寒而栗的感觉。这样的恐惧和伤心一定要经历整个夏天，直到更多人再次忘记了耍水，并且，水开始变凉了，那些恐惧和哀伤才渐渐淡漠，却不会完全消失。失亲的面庞很忧郁，很悲苦，就像这种天空，见者生情，那种悲情极其炽热，简直要把旁观者的心烧成灰。
　　
　　在孩子的心里，夏天里的悲剧很快会过去。第二年入夏，尚未入伏，又开始偷偷下水。
　　
　　一眨眼，童年遥远，少年情趣逃遁得杳无踪迹。当想起几十年都不曾下水了，腿脚僵硬，皮肤松弛，才发觉，衰老这件事仿佛一直就在门后面等着，一直都不露面。当有朝一日，偶然想到，应该回头转身看看童年了，就回头，就转身，看到的竟是衰老。衰老是时间最残酷无情的赠与，赠与代表一种定论：经历的一切，无可挽回。对此，说心里不悲怆，不悲凉，那就是哄自己。
　　
　　长达一个多月的暑假，也就这样在家里坐守。寸步难行，寸步难行，一切都因为没完没了的疫情。天天去排队让人捅喉咙，天天听宣传广播传来坚硬的声音，天天填写小程序打卡，盯着每一个人的，好像远远不止一双眼睛。实在说不清，到底是疫情，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把人关进了无形的囚笼。实在想不明白，生活怎么就变成了一只大瓮，人人都成了瓮中之鳖——其真没想到，现在是真的可以坐井观天了！
　　
　　这才想起失去的东西太多太多，才发现，当手中捏着一大把废品的时候，才觉得从前拥有的残次品，的确应该算作完美了。其中包括曾经有过的充分的行动自由，较为宽松的话语环境，还算旺茂盛的生计和较为如意的生活，以及，种种能够闻到气味，看见样子，摸到质地的各种盼头。现在呢，各种节假日早就名存实亡，时不时就都拉上警戒线的街区，难道不像一座座囚笼？
　　
　　出头的日子究竟在什么时候！
　　
　　同样变得岑寂的，还有往日的喧嚣。如今，最常听到的声音，竟然是鸟叫。说起来，这些年的变化还真不小。城市化，人退林进，城里都出现了更多种类的鸟。无聊的蝉声之外，鸟的聒噪让人倍感亲切，好像只有它们，在给城市输送着活力与生机。挤进城市，碰上疫情，举步维艰，人相远离。无往不能的人，在大造化面前，竟然也有黯然失色悄然隐退的时候！
　　
　　可怕吗？可怕。人的自毁行为很有可能把这片天空和大地交还给虫鱼鸟兽。能够提前认识这种危局的人和机会不是很多，尤在疫情当前，人又相当麻木的时候。在我，大概也只有继续居家读书了。
　　
　　我曾给许多朋友介绍《百年孤独》。该书结尾处有一段精彩的描写：家族的最后一个孩子死了，他的遗体，正被无数只蚂蚁吃掉！镇子名叫马孔多，从蛮荒到繁华，是人书写了凭空而来又凭空而去的这个镇子的历史。但后来，创造并书写历史的人，无一例外，最终未必全都成全历史和传说，倒是千真万确，大都变成了尘埃或者腐殖质。人的命运，被貌似相当弱小的微生物集群，给终结了。
　　
　　遗憾的是，经我介绍的人，都没有与我分享读书的感受，我猜他们要么没读，要么，读了等于没读。后来我就自嘲，除了我这样不识时务“不务正业”的极少数，还有多少人愿意读书呢？往回头看二十年，QQ，微信，抖音，作为无数人的温柔之乡和冒险乐园，灵魂和肉体被一并挟持，被挟持者竟然大多都浑然无知！此情此景，多么像马孔多镇的诅咒，开始灵验的时候！
　　
　　我又想了，假如有人强迫或变相强迫我们必须把房子全都涂成蓝色，欢呼雀跃，奔走相告，争先恐后的，一定还是这些随波逐流脑乏容物的绝大多数！他们无一例外，都不会据理力争。而我的想法是，我就喜欢橙色，这个谁都无权干预！我必须捍卫把我的房子涂成橙色或保留橙色的权利！
　　
　　所以，很安静了，虽然七月中旬已经相当的炎热！
　　
　　很安静，我甚至听到了类似捣臼的声音。我却怀疑这种声音的真实性，毕竟，城里，多数用物都是现成的商品，几乎轮不到自己亲自加工，槌、臼之类，早就荡然无存。
　　
　　但我听到的声音信息确实千真万确，它就是木质器具碰撞发出的声响——然而，怎能确定就是捣臼之声呢？要知道，如今的城市，如今人们的生活内容和生活方式千变万化，令人目不暇给耳不及闻，类似的捣臼之声，若不是新的娱乐，也该是新的营生，人总不能坐吃山空，而必然寅行卯事，尤其是那些暂时无法出去务工养家的人，他们必须要为坐守的生活提前做一些打算了。
　　
　　捣臼之声好像增加了空气的热度，好像撼动了岑寂无聊且重如磐石的城市。漫天灰云的团块开始散开，现出一些曲折的缝隙来，灰色云团就像打家劫舍的盗寇，坐地分赃之后，又假仁假义地把一条条充满罪恶和血腥的山路，给商贾和行人让开了。
　　
　　我的头发直竖起来！毛孔里，又有热汗喷发涌出来！
　　
　　这样坚持读书，不开空调不开电扇也是可以的，一方面，我小时候多年忍受过严寒酷暑，我有足够的耐受度。另一方面，现在，还有更多人在疫情带来的孤寂与焦虑中忍受高温天气，比如那个疑似捣臼之人，正在干活，此刻，他一定挥汗如雨了！他们可以忍受，我为什么不可以！我觉得，所有过度的享受，都该算作可耻了。
　　
　　说到头来，这居家受罪的日子真的难熬。当我在电脑上敲击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实际上无所作为，我已经远离人间苦难了。这样无关仁义地过日子，真是一种罪过！
　　
　　除此之外，还能怎样呢？
　　
　　如今的日子，充满了等待。
　　
　　无论是灾难的深渊，还是安乐的入口，一切有待时间给出最后的结论。
　　
　　我忽然觉得，夏天的哀痛与悲哭真的没有完全消失，它们只是变了样子之后，悄悄地潜回人间，把许多美好与欢欣，很隐秘地绑回去了。
　　
　　再等一等，再忍一忍，这个不幸的夏天就过去了。这个夏天里所有的舛错，也将带着哀痛与悲哭上岸，该忏悔的忏悔，该惩办的惩办。
　　
　　再等一等，再忍一忍，秋天就要到了。金秋时节，天气将会转凉，天，也该不亢不卑地晴了。


     

文珺

对于还无法觉知的大多数人来说，在灾难面前，只有默默忍受或极力抵抗，但又有谁去思虑过这些灾难的根源呢。问好。

李兴文

文珺 发表于 2022-7-22 21:56
对于还无法觉知的大多数人来说，在灾难面前，只有默默忍受或极力抵抗，但又有谁去思虑过这些灾难的根源呢。 ...

所以，我越来越感到失望！“沉默的大多数”这个严峻的现实，正在创造历史！

xam720

真的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也许秋天到了会好些吧，让希望更多一些为好。问好李老师！

灯芯草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思考的这些问题，可能很多人也都在思考，以他们自己可以企及的维度，没有答案，我们都很疲惫。活在书里吧，活在抖音里吧，活在自以为我们比别人更清醒里吧，活在即将到来的“金秋时节，天气将会转凉，天，也该不亢不卑地晴了”吧，总还能想象出一点希望，不然还能怎样？

李兴文

灯芯草 发表于 2022-7-24 17:01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思考的这些问题，可能很多人也都在思考，以他们自己可以企及的维度，没有答案，我们都 ...

是啊，感到疲惫不堪，好像一切都没有意趣。我所感叹者，少年时期和老年时期，竟然惊人的相似！

李子四

读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重复楼主的话吧，再等一等，再忍一忍。

李立红

一切苦难经历时都是很难的，等过去之后，又都云淡风轻
那些苦难会被忘得一干二净

李兴文

李立红 发表于 2022-7-28 09:00
一切苦难经历时都是很难的，等过去之后，又都云淡风轻
那些苦难会被忘得一干二净

真正质地坚硬的苦难，都在灵魂上打上深深的烙印，忘不了的。
我曾经历过极端的饥饿，长期的赤贫，权力的任性，人心的冷漠与伪善。这些都是忘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