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生花

李立红

　一路生花

　　一


　　大暑，热。夏杪，则秋事近。


　　雨多，像盛夏一样猛烈的日子短，刚要热，放假了，简直是整个人间都落入了甜蜜的瑶池，欢喜中带着庆幸。


　　忽觉夏已深。今年，那些迎着朝阳上班的日子，那些趁着夜色匆匆而行的日子，那些青草已壮、花自开落、阳光鼎盛的日子，将无声无息过去了……


　　谁都不知道命运会怎么安排，只能听从它的旨意，丝毫不能变更。调单位后，这三年，我每天骑行上班经过的路，有的路段由熟悉变得更熟悉，有的则由陌生变得熟悉，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路边的人，路旁的花，以及各种各样的声音，目视耳闻之事，也慢慢成为故事。


　　二


　　怎么也想不到，多年后，我竟然每天重新走上了四十年前上中学时的一段路。


　　这条路太破旧了，年久失修，骑行时颠簸得叮当三响，但人少，清净。


　　一次雨后，早早出发，在这里，意外地遇见了久违的蛙鸣。附近，肉眼看不到池塘，可能，在围墙里，有块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有几只青蛙，鸣叫声高亢，像是赛诗会，一声高过一声。驻足，倾听，还不过瘾，顺手拿手机录了一段，是蛙鸣与汽车的合奏曲。回家给先生听，他一下子就听出了那叫声，说太亲切了，小时候，经常是枕着蛙鸣入眠的。


　　他随意那么一说，于我，却是难得的诗意。


　　我愿意走在这里，每次都想起那段合奏曲，也回忆往昔的一幕幕。儿时，就是和一个叫玉的伙伴一起，每天走出这里，去上学。她家就住在附近的平房，当然，现在早已不存在了。我们形影不离，假期来这里，以学习小组的名义写作业。


　　她长得非常美，中等个，白皙，大辫子。记得有一次，辽宁的一个歌舞团去学校选队员，她初选入围，后来为什么没去上，就不得而知了。初中毕业后，我上高中，她考工，去了一个工厂，大学放假时见过一次，后来搬家，就再没遇见。


　　同在一个城市，不知道为什么，走着走着，就走丢了，音信皆无……


　　三


　　曾与那朵花诉说过自己最隐蔽的心事。


　　这季节，路过绿叶满满的银杏，或是灼灼其华的木槿，心里都会笑一下。与花或叶相关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所有经历的日子都想以花来做个书签。


　　最喜欢的还是六月的蔷薇花。上班的路上就有一处蔷薇，盛开在老旧小区的铁栅栏上，三四月份时，绿莹莹的叶子就铺满了栅栏，让人基本看不见黑漆漆的铁了。每天路过，都忍不住看一眼，盼望花枝绽放的日子早日到来。


　　我觉得，盼望的日子过得特别生动，内心的悸动、急不可耐，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真是像初恋时，爱而不得或者没有告白时的无措，有希望，又火烧火燎的，生活仿佛向着最好的归宿火速前行，又好像担心会一下子被打回原形。


　　反倒是静悄悄的花开时，一切都有了结果，却没有了过多的鲜活的内心反应。就像多年的婚姻，自然而然，温吞，左右握右手，缺乏了那份激情。


　　花墙之上的那户人家，既熟悉又陌生。同学两年，有过交往。那时，楼房稀少，这里也算是干部的居所。她恋爱了，我上大学，自然不知道，后来他们又结束了，我恋爱了，而那个男人就是我现在的先生。这关系是我后来才得知的，怎么都觉得别扭。


　　我下班常来拍这些蔷薇，和它们说悄悄话。我知道，自己这个年纪已经放弃了人性完美的小儿科，不为难自己，也不苛责别人。自己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也有人性的弱点，在生活的漩涡中挣扎，忽左忽右，和蔷薇一样，有花朵愉人，有刺也扎人。


　　前几天读《世说新语》，里面有一个小故事，说的是王恭和王忱，原来的好友，因政见不合，友谊瓦解。可每次遇见美好的景致，王恭还总是想到王忱，一个精彩的可以共享“清泉石上流”的老友。一天，王恭到一个幽静之处，“于时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忽就想起了王忱“王大故自濯濯”，翻译过来就是王忱实在是一个出众的人啊！那美好的植物好得让人有足够的气量去欣赏自己的政敌。


　　蔷薇处处花，好得让人足以和万事和解。


　　四


　　喜欢骑行，如果不忙，我愿意放弃开车，而选择骑行。


　　骑自行车很自由，随意开始，也可以随意停止，可以推着走，领略一路风光，也可以慢慢骑，砸吧砸吧生活的滋味。骑行给了我一个不同以往的观察和认识这座小城的视角。


　　时间长了，闭眼睛都知道自己到哪里了，仅仅凭着味道。傍晚，有烟熏火燎的味道，里面掺杂着烤肉的香气，那一定是七六八的小街，夏日缤纷，人气爆棚，人们坐在道边，吃着烧烤，喝着啤酒，尘世之烟火气就这样在路上延伸延伸；有淡淡的花草香，一定是到了钢厂街，破旧的老楼旁，老人们种了很多花儿，最香的是金银藤的花儿，离老远就能闻到软软的甜；有汽车的滴滴声或者尾气的汽油味，一定是到了北京街，繁华热闹。


　　春秋或者夏初冬初，骑行最适宜。有微风最好，风迎面而来，软软地吹到脸上，像爱抚；吹着头发，就有了飒爽之意。不必考虑道路问题，轻车熟路。即使是现在的七月，有些热了，戴好帽子，穿上防晒服，也很美妙。


　　骑行时，眼睛、耳朵、嗅觉格外灵敏，看到花儿会下来看看，听到好听的声音，会靠在自行车上停一会儿，所以，我特别喜欢早出来一段时间，那路上就充裕了，想做什么都来得及。


　　今年雨水丰沛，最喜雨过天晴，骑上自行车简直就是神仙一般。一路上，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味道，湿润、干净、舒服，有着植物的特有芳香，各种各样的，微甜、略苦、清淡、浓郁。有一段路很窄，左边是铁路线，右边是栏杆，栏杆之外是大片待用的荒地，长着千奇百怪的植物，一堆一类，散发着迷人的芬芳。


　　每每走过这里，时光仿佛都慢下来了……


　　我喜欢这毫无来由的荒芜。城市中有这样一片可着性子生长的植物，是它们的幸运，也是我的奢侈。我喜欢这荒地里毫无节制的美，甚至祈祷，这里永远别被楼房替代，不被道路遮盖，不被整齐划一的花园取缔，就让草尽情地长，让小小的花儿尽情地开，大度地给这些小生命一点把控自己生命的空间。


　　荒芜让人开阔，放眼一马平川的开阔。这时，即便是一丛不知名的草，长于罅隙、石缝、路边，长得不容易，扭曲着，我依然能从这些植物身上嗅到一份自然的情怀。不高雅，却也不落俗套。


　　容纳这些不知名的野花野草，就像容纳自身；允许平凡存在，因为自己也并非英雄。每个认真活着的事物都不简单。


　　五


　　不慌不忙，就是小美好。自己喜欢的日子，就是好日子，就像我现在想起的每一个精彩的瞬间。


　　记忆很奇怪，我发现自己能够记起的都是美好的东西，大脑自动过滤了那些躁动、烦闷、想哭的日子，剩下的就是定格的一个个绿色的、向上的、温煦的画面。


　　今天，去看一位朋友，她的亲人突然离世，她泪眼汪汪地细数一些遗憾，有些是永远弥补不了的。中年就是在走下坡路，老人出了健康状况，自己也不年轻了，要面对很多以前不需要面对的事，比如疾病、离别、死亡，忽然而至的软弱和气馁让人慌张，不知所措。突然想，祝福一个人都要说，越来越好，事实是，人活下去，最后都是越来越差。


　　经常看到一张蜘蛛网结在某个角落，风一刮，颤颤巍巍，单薄、命悬一线。一场小雨，一点晨露，都会让它缀满泪水。任何一点动荡都让它风雨飘摇，像人的生命。


　　茂盛的植物走向枯萎，我不能说它没茂盛过。孩子们挨个长大，人，就老了。总能在荒烟蔓草的日子里，发现闪亮的快乐，就是好的。原来，生活每时每刻都在教会人在庸常和平凡的事物上，去用尽自己所有的深情，就像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说的那样：“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奢侈，就是在自己每天重复的生活里，不断发现美好。”


　　一路生花，让日子安暖自若。

木门长子

从容，淡然，是对人生最好的交代。一路走过，纵有疾风暴雨，也有花香满地。文中多有不惑之语，欣赏。

李立红

木门长子 发表于 2022-7-27 20:37
从容，淡然，是对人生最好的交代。一路走过，纵有疾风暴雨，也有花香满地。文中多有不惑之语，欣赏。

谢谢来读！一把年纪了，活得越来越明白了

李子四

像诗一样的语言。把借物喻人，把人生心态说得透彻。十分喜欢。

然野

   每个章节都那么清纯，每一入眼都那么回味，满满地行走禅意。
   赏析，问好。

荷不雨

读您的文章像在欣赏一首浑然天成的乐曲，字字珠玑，声声悦耳，十分熨帖。
大家手笔，十分喜欢。问好

云馨

立红此篇字字珠玑，似流淌的音乐，读来令人陶醉。赞一个！

文珺

且行且悟，有一种被岁月淘历之后的安静和淡然，还有对生活温暖而真切的热爱和感激。问好立红，好久不见

枕石问天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多少往事，终成心湖左岸的那片落红。

蛇珠

一路生花，日子真的能够越来越好

李兴文

年龄和写作之间，有一种奇妙的同步现象，越到年长，越不喜欢哗众取宠装腔作势。这是好事，至少，行文可以尽量减少虚妄与矫饰。
说及《世说新语》，感慨颇深，除却语言的精致，叙述的简约令后人难及。

xam720

几段小文看似不相关连，却又具有同一个内涵，不论是谈天，说景，还是叙事论人，都是表述出一个成熟女人对生活的种种感悟。文章恬静，淡然，却让人有一种回味，欣赏，问好！

李立红

李子四 发表于 2022-7-28 10:28
像诗一样的语言。把借物喻人，把人生心态说得透彻。十分喜欢。

谢谢李老师来读，高评！

李立红

然野 发表于 2022-7-28 10:40
每个章节都那么清纯，每一入眼都那么回味，满满地行走禅意。
   赏析，问好。

行走的一点小想法。
这一路，是上下班之路，也是人生之路啊

李立红

荷不雨 发表于 2022-7-28 10:56
读您的文章像在欣赏一首浑然天成的乐曲，字字珠玑，声声悦耳，十分熨帖。
大家手笔，十分喜欢。问好:hands ...

荷，过奖了！谢谢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