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子四 于 2022-8-17 11:58 编辑
初尝打工味道,是在广东中山。八十年代中期,一家乡镇企业,办公楼很堂皇,厂长的OFFICE更没得说,宾馆似的。
厂长介绍这厂是生产收录机的。把我留下来,搞工艺。 设计师只是把产品和技术要求做成图纸,如何合理地生产得更快更好,是工艺师的事了。 原以为必定有一支杰出的技术队伍。办公室的牌子蛮多:“总工室”,“技术部”,“质监部”等等,一应俱全,但没有人。 三天没事干,车间门关着,看不见工人。厂长定下聘我之后,也再没见过。没有人告诉我该做什么,到了吃饭的时候,自会有人叫我。坐在一起,也有六七个人。我却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第四天傍晚,来了两部集装箱车,厂长也回来了。办公室顿时热闹起来,十多个很有派头人的高谈阔论,仿佛喜气洋洋。
厂长交给我厚厚一叠文件,说明天一早就要生产,要我连夜把工艺搞出来。 我一听就晕了:一个晚上要将一个品种的收录机生产工艺搞出来?天方夜谈。 而且没有帮手,我也不知谁是设计师,有问题该请示谁。 看过文件之后,更懵了。除了一张电原理图和几页机械件的装配图外,全是材料清单,小到一根螺丝都很明了。我只好打扰厂长:我连车间的设备都没见过,也没得设计师的技术交底,这工艺怎搞? 厂长还未答话,他的助手(后来知道叫强仔,厂长的小舅子)先横了:车间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几条“拉”么?“拉”都未见过?你做什么工程师? 我从未说过自己是工程师。也来不及计较这靓仔的态度,先得在心里弄明白“拉”是什么意思。 “你把所有的零件分配到‘拉’上的每一个工位,每个工位应该插哪几个元件就行了,OK?”听了强仔OK的教训,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拉”是LINE,线条的意思,在工厂应该就是生产线。 与厂长交谈之后,方明白这所谓企业,其实平常就三两个业务“骨干”,与港商要定单。得到定单马上组织工人组装,一头半个月,完成了,解散工人,再等下一张定单。如此循环运作,厂无须养着一批人。图纸和材料都是客商提供的,根本不必要有什么设计师。我这个工艺师只不过是做最没有人愿意做的麻烦事,那叠材料清单得花多少时间和心思才能分得清楚啊。 不用说,那一夜没睡。 第二天,二百多工人仿佛从天上掉下来似的。甚至谁是一“拉”长,谁是二“拉”长,都定了。我不得不佩服他们的效率之高。 人员安排没我的事,总指挥是强仔。 我只把材料分配单交给“拉”长,余下的就是巡视,发现问题并解决之。强仔吩咐我的工作就这些。 一万台收录机,十天内组装完毕。并打包装车运回香港。 一天工作时间是十四小时。 生产线上,一只萝卜一只坑。方便,跑步去,不然你的工位上堆积了,强仔便骂。 一台收录机,从插第一只元件起,到总质检过关,叫过“拉”。 一万台中能顺利过“拉”的,七成而已。不能过的,修理。 第七天下午,堆在修理工位上的机子,有三千多。 六个修理工,每人三天内须修好五百台机,根本不可能。
我问一个修理工,以前有这情况吗?又是如何搞定的? 他说有,但工期没那么赶。 工期越赶的生意,利润越大。我觉得厂长这一票有赌的成份。 二百多号人就等这六个修理工了,“拉”头的工人已没事可干,但也不能回去休息。都在等。 强仔只有骂,不知他骂谁。没人敢作声,也不愿作声,累惨了。 晚饭时分,厂长回来了,召开小头目会议。我也有份参加。 厂长问,有什么好办法? 强仔说招多几个修理工。厂长说你想招就招呀,只有三天,上哪去找。“拉”长们都不哼声。 厂长问我:怎么看? 我说:“今晚休息。”
强仔瞪起眼:休息?帮老板倒米呀?(倒米——破财的意思。)
我不理他,对厂长说出我的见解。但首先要工人们精神十足。
厂长听完,说,这三天改由李工指挥。 听说休息,工人们顿时欢喜起来。连轴转了七天,没有谁脸上挂得住笑容的。 明天怎么样,明天再说。我也得美美地睡一觉。 第二天,我先问工人们,还有谁能拿电烙铁的,懂得装拆零件就行。马上找到八个。 这八个人就安排在调试工位的前面。 然后,三千多台机运回“拉”头,再落一次“拉”。 各个岗位检查自己所插的零件是否有错,特别是二极管,电解电容的正负极,有则做个记号,传下去。 到了八个人面前,把错了的改正,传给测试。仍不行的,才是修理工的事。 一天下来,三千台机,过了二千九。 厂长顿时眉开眼笑。 不高兴的是强仔,我不知他为什么不高兴,但不要紧,我要走了。 厂长要我留下来,说纵使三个月都没有定单,也给工资。 我说三天没事干,闷也闷死了。 领了一个月工资,我还是走了。 走的时候,送我的却是强仔。他说这一趟是学到东东了。 其实这东东很简单,只不过让闲着的工人帮一帮修理工而已。 所谓人尽其能。那怕只是打工仔,也有其能的一面。
上车前,强仔说:“随时欢迎你回来。” 我笑笑,心里说,我不会回来了。这地方这企业,不适合我。 但哪里适合我呢?我也不知道。 一阵风吹过,路边飘起很多蒲公英。我觉得自己就像其中一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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