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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还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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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8-24 08:5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小平_gMTT8 于 2022-8-24 09:38 编辑

  还童

  文/古琴

  1

  这个周末我很为难。

  随着日子渐渐靠近,我早已经愁眉不展。志军去南方某城市出差一个多月了,托我去看望他的患了阿尔茨海默症的母亲。我极不情愿去,没有谁愿意去看望一个令人讨厌的老太婆。前几天又下了一场厚雪,寒风呼啸,像一群从校门冲出来到处撒欢的顽童,哪里都不得安宁。马路被带着防滑链的车子碾得溜光水滑,横着瓷实的道道儿,阳光一照,亮得眼睛都瞎了。我的车子很小,轮子也很小,只适合在城市的路段行驶。

  昨天晚上,志军在微信说了一个多钟头的情话,他温情的目的,是希望我能代替他看看他的母亲。他打听到有一辆途径养老院的公交车,半小时一趟,下车只需走二十分钟的路。志军是学电子信息工程的,业务刚铺开,那里暂时放不下。

  志军和我大学毕业那年,那时我奶奶还健康地活在世上。她用一根树枝削成的拐杖捅开我家的门,缺了几颗牙的嘴喋喋不休,像咀嚼一块煮不烂的鸡肉,来阻挠我们的婚事。她坐在椅子上,木拐杖“咚咚咚”戳着地板,就是不许我嫁给这样的人家。她说志军的母亲,就是这个患了阿尔茨海默症的老太太,结婚数年没有孩子,曾经抱养过一个女儿。那是一个刚出生就失去母亲的孩子。她让这个可怜的不满十岁的孩子大冬天去河里淘洗衣服,两手冻得像半截红蜡烛。大热天蹲在炉膛前熬粥,小女孩的头发被窜出来的火星子烧焦了,燃着的柴掉在柴堆里。她用长满老茧的粗手去拧她的大腿内侧,孩子捂着小嘴惨叫。据说这个可怜的孩子夜里逃出来,在路上被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带走了。

  我觉得这是不太可能的事。

  我有很多证据。事实胜于雄辩。

  志军给一个奶茶店里打工读完了大学。扫楼道的是个小个子的女人,那天可能患了肺炎,在男厕所外面,扶着绿色装满垃圾的塑料桶没命地死咳。这个女人在男生宿舍楼干了一年半了,为了给瘫痪的男人治病舍不得花钱。志军给了她五百块钱,让她去校医院拍片。

  那个月,志军每天只吃一顿饭。

  我不相信葫芦娃是蛇精生的。

  2

  毕业后我们就在城里找到了稳定的工作。女儿小萌六岁第一次回老家,对什么都很稀罕。她仰着小脖子数院子里的柿子树结满了星星般的果子,还有枝头跳来跳去的麻雀。跟在甩着大尾巴的黄牛走,撅着尾巴拉下磨盘般的牛粪,小丫头吓得一下就没影了。乡下裸露的房梁上,钉着一个或几个钉子,钉子上挂着一根有钩子的树杈。志军的母亲在有钩子的树杈上挂了个竹篮。我猜想那里面可能是一些过冬的干豆角、干茄子之类的。那天我帮着老太太做馒头,忽然听到呼啦一声,接着是小萌一声尖叫。我和志军赶紧跑到南屋,看见小祖宗用一根坏了的墩布柄把挂在树杈上竹篮捅翻了。带壳的花生溅了满地,一盒饼干包装爆开,饼干断成了几节。还有半袋人造冰糖也碎成了渣。

  小家伙怎么发现里面都是零食。

  “小卖X的,那竹篮子挂在上面碍你啥事?”志军的母亲紧跟着冲进来,一看这个场景,身子像断电的机器似地猛刹住了,双手朝着大腿狠拍一记,又连拍记,“小卖x的,你像老鼠一样真是个祸害,长得古里古怪,就不像我们家的孩子!你长大了,也是个气死公公骂死婆婆、过河就拆桥的主儿。你个小卖X的……”

  老人凸出着眼睛珠子,拍着双腿叫着“小卖x的”骂了一阵,后来大概是累了,自个回屋里睡觉去了。我看着老太婆怒气冲冲的背影,再一次想起我奶奶的木拐杖戳地、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怀疑这老太婆是蛇精变的,才会这么恶毒地骂自己的亲孙女。

  小萌低着头,咬着嘴唇,泪珠子挂在脸上,在志军怀里忍着没有哭出声来。

  “爸爸,小卖X的是什么意思?”

  志军松开小萌,走出了屋子。他闭着眼睛,仰着头,朝着太阳站了几分钟。志军遇到难题总是这样默站着,好像答案在天上。

  志军折身回来眼睛里满是泪,他蹲下身子,亲了小萌的泪脸说:“宝贝,你要忘掉这句话。这是一句骂人的话。不能用它跟大人说话,更不能用它骂同学。能忘掉吗?”

  小萌点点头。

  小萌一直没有忘记。在她认识了很多字读了一些书的年纪,终于搞懂了那个词。

  3

  已经快十点了,我穿上皮大衣,装着手机钥匙的小皮包斜挎在肩上,皮包转在前面。戴着黑色真皮手套的手抓着一条纯毛的厚围巾,站在客厅里。还是不能确定自己去不去。雪后的太阳洗过一般,光线透透亮。楼前的草坪露出一坨坨的绿底色。融雪后的气温很低,楼前旗杆微微颤动,旗子像张满的帆。志军好像看到我的心思似的,适时打过来电话。问我出发了没有,一定要戴好围巾,穿那双厚底的旅游鞋。

  接完电话心里五味杂陈,这家伙就是这么烦,长了一双透视眼。我难道是弱智吗?“别忘了拍了一段视频传给我。”其实他有养老院的微信群,可以让院长和护工拍一段。就他那点鬼心思,瞒得了我吗?

  我武装到鼻尖,杵在客厅,像一个对目的地不太期待、又不得不候车的旅客。捏了下皮包里的两件小物件,反正我去了也不多待,一切能简就简,手机和钥匙就足够。房间里的热气让人浑身捆住一样不自在。走出单元楼,空气像真空泵抽过似的,压得人直不起腰。我把围巾绕着脖子重新转了几匝,一阵寒风浸入,鼻子和眉毛好像被卷走一般。在小区门外的超市我买了二斤甜饼和一袋小橘子,估计养老院的老人像小孩子一样馋嘴。万一呼啦一下围过来,我不能摊开俩空手。

  我踩高跷般提着一兜零食,每滑一下,鸟一样张开双臂找平衡。

  公交车站牌的高台上被踩得滑溜溜的,我站在一块有雪的地面,等所有人上去,才扶着栏杆上了车。

  上了车才发现这趟车人还真不少,比平时上班还多。公交车的门“咔”地闭紧了,我扫了二维码,手丝毫不敢松开扶手。车子带着防滑链,在雪地里像泰坦尼克号破冰前行,广播的贴心的问候,和车轮碾雪喳喳的声音,搞得人很紧张。司机是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女人,专注地看着前方,身子挺得老直,头也不转就说后面有座位。我扶着栏杆一步步朝后走,眼睛搜寻哪里有空座。

  一位体型相当庞大的女人双腿扭到过道里。她看样子六十多岁,脑袋套着一顶深灰色的绒线帽。脖子围着严严实实的,棉衣下面好像又穿了棉衣,人就像胖球一样。我怀疑她是怎么走上车的。她把双腿转到过道里,意思是让我坐进靠近窗户的位置。好心人常在。我走过去发现她的怀里搂着一根枣木拐杖,把手处磨得溜光发亮。她把拐杖费劲地拉出来,横放在过道里。

  4

  志军的母亲左腿膝盖的增生越来越严重了。黄土高原旱了大半年,到了秋天阴雨一直下了半个月。她穿上贼厚的老棉裤,贴身套着志军网购的护膝。膝盖圆鼓鼓的像突出的树结子,老太太铁拐李似的拖着那条假腿,来到了城里。她白天晚上仰天叫骂,说痛得从膝盖抽到小腿,又从小腿抽到脚踝,粗胳膊捶着墙壁,好像那里是一扇砸不开的门。志军找了专家,切除了表面的骨刺。但是医生说患病时间太长,病灶已经钙化。手术效果不大。原先是蹲不下,手术后是站不起,抓着志军爬泰山时带回来的一根龙头拐杖不撒手。她嫌对门邻居的女孩弹钢琴烦人,拄着拐杖把吃完饭的菜汤泼在对门的防盗门上。

  那段时间因为发票出了问题。上级对全市来了一次大普查。我们打仗似的,个个熬成了兔子眼,兔子嘴。我下嘴唇起了一个包,一说话就裂血口子。那边加班到晚上九点,我旋开防盗门,客厅里没有开灯。志军在书房辅导小萌的作业,门缝里挤出一点微光。“我回来了。”嘴唇疼得我发音都萌了。我一边脱衣服一边往里走,没有看清一根细木棒在小腿处拦截。我穿着高跟鞋,武打片似地摔了一个狗吃屎。我惨叫一声,连串地喊着志军。志军立即开了灯跑出来。我痛死了,一只高跟鞋蹦到茶几下,皮包里的卫生巾、钥匙洒了一地。我慢慢把身子收成半跪的姿势,右脚好痛,抱着腿嗷嗷地叫唤,脸抽搐成一团。

  老太太坐在鞋柜边的椅子上,低着头,翘着半个嘴唇,一寸一寸收回拐棍。

  志军扶着我站起,我一步也走不了,提着右脚啊啊地呻吟。

  我的脚踝扭伤了。志军把我背下楼,在骨科医院住了二十天,站着金鸡独立,走路青蛙单腿跳。我躲在卧室里。只有一回单腿跳着上洗手间,遇到老太太出来。她长长地咳了一声,嗓子开锅一样,把一口黄痰吐在我的裤腿上。

  5

  我对夺命的拐杖有了恐惧感。

  出了城,雪更厚了,公交车老牛耕田,哼哧哼哧往前爬动。女人把肥胖的身子又往外拧了拧。她的拐杖横在过道里,只要女司机一个急刹车,准会绊倒一大片。我把拐杖给她放好,抓紧扶手,站在一位小男孩身边。他低头正看手机上短视频,脸上挂着笑,对周围丝毫没有威胁。这场雪真大,一闪而过的年轻的松树挂了白浆似的,真美。房屋和田野都是一群捂着被子叫不醒的孩子,突然有一只小鸟飞起,溅下雾一样的雪沫。

  下了车,脚一下就被雪淹没了。小路少有人走。雪虽然深,没有摔倒的危险。

  养老院的铁门紧闭。门房有一扇小窗朝外,刚走进大门,门卫就出来了。他问我找谁,我通报了自己要探望的人,门一下就开了。画着松鹤常青的巨大的照壁两侧,主干道清扫得看不到一尘不染,千条万条垂挂的枯柳枝在空中有一划没一划地划拉。十多年前,张祥生夫妇唯一的儿子在一次车祸中丢了性命。经历大悲的老夫妻用自己的全部积蓄,创办了春晖养老院和春晖幼儿园。这种模式还不错。一边是老人,一边是孩子,中间隔着一道一米多高的铁栅栏,挂着干枯的豆荚的藤蔓。人的一生从幼年到老年只有一道铁栅栏的距离,明明白白看得见,走过去却要绕很长的时间。

  外面太冷了,院子里空荡荡的。老人们缩在大厅玻璃里头,戴着绒线帽和围着围巾的脑袋往外面探,跟着我的影子转。到了跟前,反复确认不是找自己,头又恢复到原来的姿势,盯着大门口。

  张院长把我带到志军母亲的房间。房间里一共三个人。一张床上空着,估计老人就是大厅里张望的某一个。另一张床上厚被子围坐着个胖老太。志军的母亲在门口的床上,身子朝里躺着,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女护工跟着进来。她大约五十多岁,眉毛里有个黑豆大的痣,摘着湿漉漉的塑胶手套,笑着说老太太已经睡了半天了,该醒醒了。她拍拍老人身上的被子:“快起来,看看谁看你来了?”

  被子动了一下,里面淅淅索索,随后裹着的被子慢慢升起,露出老太太乱糟糟的白发。她闭着眼睛,大概没有睡醒,一只手还在被子里,另一只手梳理头发。最后两手在头上按压了一圈。老太太用力睁眼睛,像从水里浮上来似的,抹了一把脸。

  “专门来看你的。认识她吗?”护工侧着脑袋伸到老人的脸下面,指着我。每个床头都有一只小柜子。我把沙糖桔和甜饼放在床边的小柜上。上方是贴着一张印有志军联系方式的A4纸。

  “认得。”老人继续抹着头发,手停在后脑勺。看样子在想。

  “那你说她是谁呀?”护工嗓门抬高了。老太太以前稍微有点耳聋。脑出血后,反倒比以前更灵光。她完全听得见。

  “小奴。”老太太撑着身子,往墙角挪挪。手当作一把小笤帚在身边的床单扫了扫,抚平床单,示意我坐下。

  “你叫小奴吗?”女护工不太自信地问我。屋子是阳面,太阳在地上投下方方的一块。我穿着皮大衣,正好站在阳光里,对女护工的问话笑而不答。

  那是一个路边的野花都冻不死的暖冬。热力公司邪了门儿,天寒地冻家里能冻死个人,这回却烧得格外卖力,热得整个冬天窗户关不得。老太太腿稍微好了很多,一个人能够撑着腿坐在木櫈上洗澡。我回到家,卫生间的门闭着,花洒呲呲地喷水。我敲敲门,没有回应。我推开门老太太赤身倒在地上,呕吐物吐得哪儿都是。志军打了120。老太太高血压诱发脑溢血,右脑出血53毫升。开颅手术后五天才睁开眼睛。志军拿着一只红苹果在她眼前晃,问她这是什么。老太太眼睛像两口掏干了煤的矿洞,黑暗无物。再问死不答话,疲倦地闭上眼睛。有时人没有醒来,另一只胡来抓扯输液管,只好用围巾把她的胳膊拴在床腿上。

  在我们以为她丧失语言功能的时候,奇迹发生了。志军买回来一袋山核桃,老太太靠着床,嘟囔一句“买的核桃呀?”他儿子中奖了似得大喜,问她:我是谁呢?老太太嗫诺半天,在反复追问下终于吐出两字:“哥哥。”

  只要你说话就行。后来再问,老太太说志军是安林。我问安林是谁,志军说已故多年的一个表舅。

  志军指着我,问老太太我是谁。

  拜托!不要问我是谁。我一直觉得老太太有攻击型。她的眼睛很大,盛着一股恶气,对除了她儿子以外的人充满敌意。发怒起来大眼睛怒海狂涛,会吃人的。我和小萌对老太太一般敬而远之。

  有时老太太在房间里桂花桂花大叫着。后来才知道桂花是志军母亲小时候邻居的女儿。几十年没有来往过。

  主治医生胡大夫说这这种病极难恢复,后遗症往往发展成阿尔茨海默症。病人选择性地失忆,只记得童年的人和事,一点也不奇怪。后来的情形正如胡大夫所言,老太太经常喊志军叫哥哥,她记得自己娘家的村子叫后山村,还有儿时的小伙伴和兄弟。他们大多已经去世很久。

  她完全不记得眼前,完全不记得有个儿子。半夜里不开灯,盯着冰箱后面,嘴里说着那些遥远的事和遥远的人名,一声一声,使人毛骨悚然。我们上班,老太太下楼走丢,找了一天。她不会开门锁,经常把自己反锁在里面。志军已经让修锁匠破过两次门。

  志军决定把她送到养老院。

  小奴是谁。我低头划开手机,问志军认识不认识小奴。后来回家的路上,才看到志军的回复。小奴是老姨的小名。

  6

  “你从田里来的?”

  这种莫名其妙的问句我已经预料到了。我点点头,不敢看她的眼睛。自从那次被拐杖崴了脚,我经常在梦里惨叫。志军摇醒我,问我做了什么噩梦。我梦见老太太双手捏着门环,瞪着凶恶的大眼睛,朝着我一口一口吐唾沫。

  张院长从墙角取过来座椅拐杖,递给老太太。养老院对行动不方便的老人,特别是痴呆症的老人,是不让随便乱走的。大门关闭着,护工说主要是担心老人走出去。三张床上都堆着被子、衣物,阳光射进来,显得屋子里更加凌乱。房间和楼道总是传来一股很强烈的尿骚味。这地方正常人待不住。我计划是拍个视频,不多时就返回去的。现在张院长把拐杖递给老太太,说到外面坐一会。大概要把老人最近的情况汇报给我了。

  老太太拄着拐杖子在前面走。拐棍是志军入院时买的,三条腿,中间有个凳面,平时拄着走,累着可以坐。我、张院长、女护工在后面。刚进门的大厅里正中放了两排长桌子。我把甜饼和橘子分发给老人。他们很快围过来,也不客气,坐在桌子两边。

  有个白发稀疏的老阿姨,操着河东口音,她扶着桌子,手里捏着甜饼,转到我跟前:你妈脑子坏了。有几回起夜,她把拖鞋当成了尿盆。

  拄着拐杖经常进错房间,进去就在床上叠被子,扫地。好多房间里的被子都是她叠的。天气好拄着拐杖去厨房,帮忙择韭菜。

  老太太好的时候一定是个勤快利落的老人。

  河东口音的老阿姨叙述老太太的时候,笑着看她,像一个班的学生,即使在说她半夜不睡、到处敲门,也是完全没有恶意。

  女护工拉着她的手说:老太太心眼可好了,特别善良。半夜睡不着,安静地坐着。我怕她乱走,陪着她。她就一直推我“你去睡你去睡。”然后自己睁着眼睛侧身躺着。我听不到打呼噜,知道她醒着。老人是怕我不睡。就是上厕所记不得路。进的时候指给他,出来的时候只给她。一点也不麻烦人。老太太可省心了。

  就是不认得人。有一回在柳树下晒太阳,可能是困了。她想回去,找不到大厅的门。站在院子里,喊“妈,妈”,像五六岁的小孩。

  护工和张院长看着老太太,详细地说她的近况。河东口音的老阿姨也是不断地插嘴,把糖饼掰下一块,递给老太太:“要不是生病了,你家孩子该多有福气。你心眼又好,又能干,对谁都像亲人一样……”

  老太太坐在椅子上,低眉垂眼,不看任何人。张院长和女护工,还有老人们你一言他一语的说话,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剥开橘子,皮紧紧攥在手里。果肉整个塞进嘴里,从缺牙的嘴里挤出了两粒橘子核,侧身吐在地上。又剥开一只,依旧满嘴塞进去,依旧把核吐在地下,用脚来回蹭。橘子核太硬,无法蹭扁,她把橘子核踢在桌子腿边。她抓着橘子皮,歪过来歪过去,找不到丢皮的地方,一把塞在自己屁股地下。护工转了一圈,收集老人手里的垃圾,很多吐在地上。到了老太太跟前,从她的屁股底下掏出了橘子皮。她配合地歪着身子。

  隔壁传来清脆的下课铃声,小家伙们从教室里冲出来,叽叽喳喳发出童声。有的小脑袋贴着栅栏,棉手套挂在脖子上,小手抓紧铁栏杆,新鲜地左看右看。天太冷了,老人和孩子隔着栅栏互相远望,谁也抵达不了谁。

  “下课了。”老人望着窗外,眼睛生动了不少。他们也期盼下课的铃声。如果天气好,老人们会坐在柳树下面,或者到栅栏附近跟孩子互动。这可能是张院长办学的初衷。现在天地冷,只能坐在大厅里,远距离感受童趣。

  春晖养老院的服务在当地口碑很好,定期地给老人洗澡,剪指甲,测量血压和体温。张院长夫妇把每个老人当做自己的父母。我一直站在旁边,很官方地点头,表示自己在倾听,却屏着气。我闻到这里奇怪的味道,是尿骚气和潮湿的空气混和的味道。老人的言语和举止像孩子,年龄却给予他们一股奇怪的味道。

  我跟张院长说,谢谢你们的精心呵护,我放心地回去了。

  张院长却说:就要开饭了,看看我们这里的伙食。陪着老人吃一顿吧!她的胃口超级好。

  7

  午饭是油饼,每人一个鸡蛋,三张油饼。老人们依次次坐在桌前,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乖乖地等护工把自己的那一份摆好。老太太把折叠的拐杖凳掰开,拍拍摇摇,觉得稳当,招招手,让我坐在她身边。我不肯入座,我根本不饿。她身子使劲往前倾,伸出手,试图拉我的衣襟。我后退着,我怕万一我坐下,她恶作剧地抽掉椅子,或者朝我吐一口唾沫。

  张院长给我搬过来一把椅子,我坐在老太太身边,她粗糙的手摸摸我的围巾,摸得真丝围巾刺啦刺啦地响,空洞的眼睛看着我说:“还挺暖和的。”她抓起鸡蛋,在桌上磕磕,一点一点剥得很仔细,连最后一层皮也剥得光光的。她递给我:“端子,你把鸡蛋吃了。”

  我摇摇头。我是不敢吃鸡蛋的。

  老太太以为我嫌烫,呼呼地朝着鸡蛋吹气,伸到我跟前,还直往我嘴边赛。我躲闪着,身子往一边倾。看我坚持不不吃,她生气了,鸡蛋却没有放下。大眼睛瞪着,她比以前瘦了,眼睛更空了。“吃了吃了,看你瘦的。”

  “我不吃,你吃吧!”我把她的手推过去。她又伸过来,递到我的嘴边。“吃了,就不拉稀了。”

  “我不吃,你吃。”

  她“哇”地哭了,哭得很突然,张着嘴仰天大哭,哭声抑扬顿挫的。老太太哭上去,高音上面还有高音,就像歌唱家飙到高音区,迟迟不换气。后来听不到哭声,只看到嘴型大张,吐着啊啊的空气,眼泪顺着皱纹纵横的脸流下来。我拍拍老太太的后背,她那一声终于放出来,开闸一样,跺着脚,声如裂帛,神情全然不像个老太太,甚至还咬牙。“剥好了,你不吃,病就好不了。”她始终握着鸡蛋,用袖子擦脸上的泪,鼻涕蹭在袖子上。再擦,抹得满脸都是。“儿媳妇,她让你吃你就吃,你吃了她就好受了。”河东口音的老阿姨看不下去了。张院长长着一张微笑的脸,温和地劝我:“你吃了,一会我再给她拿一个。”

  我不得不顺从。

  接过鸡蛋,咬了一口。老太太的哭立马刹住了。鼻子还在抽泣,两肩一耸一耸的。她端着面汤,嘴对着碗吹吹,用筷子搅动。害怕溢出来,双手端着慢慢地移到我嘴边;“喝一口,噎着了。”

  我喝了一口,她扬扬手里的碗说“再喝一口。”我怕她再哭,乖乖地喝了一口。

  老太太高兴了,看我刚把最后一口塞进嘴里,抓了一个油饼递过来,“热的,快吃了。”

  这天中午,我吃了一个鸡蛋,三个油饼,喝了满满一碗面汤。我从没有吃这么多,连晚饭的量都有了。为什么一个人身上扑不灭除不掉的童年,会在患了阿尔茨海默症后重现?我记得在病房里老太太睁开眼喊志军叫哥哥。胡大夫说,很多这样的病人只记得最初的地方,只记得最单纯的自己。

  隔壁幼儿园的孩子午睡了,四周安静下来。告辞了张院长,我朝着大门走去。老太太一直跟在我身后,拄着拐杖凳,亦步亦趋。

  “你快回去吧!”

  她依旧跟在后面,“把围巾系好……”

  “记住了,快回去吧!”

  “路上慢点走。”

  “知道了,快回去吧,啊。”我把她的拐杖转了个方向,指着宿舍的门,然后快速向大门跑去。

  雪还没有花,在脚下咯吱咯吱。走了几步,我回过头,老太太的脑袋挤在铁门的栏杆上。看见我回头,她高了嗓门,吵架一样:“过几天再来……来了我给你煮鸡蛋。”

  我发现自己忘了给志军录视频。


评分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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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22-8-24 09:42 | 只看该作者
     导读 :阿尔茨海默症 , 阿尔茨海默症又称为阿尔茨海默病,这是老年人常见的以进行性认知功能障碍和行为损害为特征的中枢神经系统变性性疾病,也是老年期痴呆最常见的类型。
3#
发表于 2022-8-24 09:52 | 只看该作者
拜读版主大作!学习受益!
4#
发表于 2022-8-24 10:12 | 只看该作者
好久不见,老师安好!故事太精彩,尤其是老太太哭的那段描写形象太真,学习佳作,秋安!
5#
发表于 2022-8-24 10:37 | 只看该作者
这篇小说很细致地写出与患有老年痴呆的婆婆相处的点滴,看后心情很复杂。
6#
发表于 2022-8-24 11:11 | 只看该作者
拜读了,细节描写得很精彩,值得我学习。
7#
发表于 2022-8-24 11:38 | 只看该作者
     导读:【还童】在心理学上称“返童现象”。有的老年人,他们的语言、思维和动作都像个不懂事的孩子,说话、举止失当,情绪多变。常常会因小事而生大气,甚至与儿孙们斤斤计较,是人们俗称的“老小孩”。这是老年人主观上缺乏自制能力、客观上大脑功能退化、与周围人失去正常沟通的一种极端表现。
  “返童现象”在文化修养较高、性格意志坚强的老年人中间是比较少见的。     是心理退化的表现。
       医学研究证明,“老小孩”、“老糊涂”不是老年人的正常生理现象,而是随着年龄增长和各种慢性病长期作用所导致的轻度认知损害。在65岁以上的老年人中,有16%~31%患轻度认知损害,其中每年有15%轻度认知损害发展为老年痴呆,2年后34%发展为老年痴呆,3年后则高达57%发展为老年痴呆。
  因此,轻度认知损害实际上就是老年痴呆的早期阶段,应该尽早治疗,延误治疗时机。

8#
发表于 2022-8-24 16:51 | 只看该作者
故事情节穿插运用,对老太太和我的情感描述到位、熨贴。这是一个常见的故事,却也在常见中发现了不同。琴版版 的文字魅力依旧,值得荐读。
9#
发表于 2022-8-25 11:31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小平_gMTT8 于 2022-8-25 11:39 编辑

            古怪的“蛇精”老太,孝顺的“葫芦娃”儿子把“不太情愿”的儿媳妇夹在了中间,恰如其分地反映了一个“做人难,作孝顺媳妇更难”的颇具代表性的社会现实。

       古琴的《还童》,采用穿插型叙述方式,无缝连接;情景交融,行笔自然;闲笔运用,节凑舒缓而不显拖沓;人物形象突出,给人以真实、生动之感,且印象深刻。看得出此篇是用心之力作。



       我加分支持!
10#
发表于 2022-8-25 17:44 | 只看该作者
我有很多证据。事实胜于雄辩。欣赏
11#
发表于 2022-8-25 20:32 | 只看该作者
一篇现实生活题材作品,小说以儿媳为婆婆养老为主线,用鲜活生动的语言,同故事和人物融为一体,让小说有完整性和艺术性。特别是小说的语言像流水一样流畅,读起来很舒服。一篇不俗的小说。
12#
发表于 2022-8-26 07:47 | 只看该作者
无才将成朽材,还童,肯定是还不了的!
13#
 楼主| 发表于 2022-8-26 08:08 | 只看该作者
小平_gMTT8 发表于 2022-8-24 09:42
导读 :阿尔茨海默症 , 阿尔茨海默症又称为阿尔茨海默病,这是老年人常见的以进行性认知功能障碍和行 ...

版主负责科普阿尔茨海默症。
14#
 楼主| 发表于 2022-8-26 08:09 | 只看该作者
露渊 发表于 2022-8-24 10:12
好久不见,老师安好!故事太精彩,尤其是老太太哭的那段描写形象太真,学习佳作,秋安!

你写的杂文和小说都很好,阅读可以激发灵感。
15#
 楼主| 发表于 2022-8-26 08:09 | 只看该作者
上官恨晚 发表于 2022-8-24 10:37
这篇小说很细致地写出与患有老年痴呆的婆婆相处的点滴,看后心情很复杂。

心情不要复杂,这种病很常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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