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秋阳望见你

李兴文

　　忍受八月暴热，不完全是身体的事情，还需要有一种特别的心智。
　　
　　我的皮肤，少年时期曾经长期缺水而变成了油性的。后来医生也证明说，油性皮肤确实是长期脱水造成的，但是，人体有一种强大的自我修复机制，皮肤太干燥，危及肌肉安全，它就分泌出油性物质来滋润，从而有效保护皮肤免受二次伤害。听医生这样一说，我又想起童年经历的那一段破烂不堪的时光，但又不想多说，太伤心了。我就暗暗告诉自己，忘了吧，自己已经老了，还纠缠那些干什么。
　　
　　这已是我第三次游居绵城，这次一来就碰上盛夏——不，其实已到初秋；秋阳似火，此言不虚。其实相对于火，秋阳的暴烈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无法想象从前的人没有空调的日子，但他们之中的一部分还是扛过来了，子孙繁息，才有绵州乃至世间人丁繁盛。而其间，不知发生了多少苦不堪言痛不欲生的事，随便一想，都让我有很热很烦很疼痛的感觉。想起来，人命真是够贱的，安乐悲苦都能过，而能够在悲苦的日子里熬下来，应该不完全是身体的事。
　　
　　游居绵城，我的油性皮肤，情况竟然大有好转，其中一个原因，恐怕要算绵州天气的极端湿热——若不开空调，总是大汗淋漓热不可支——却也不感到相当的烦躁，我倒认为这是一种温存，毕竟，这样的环境与这样的气候，是在给我的皮肤强制补水了！
　　
　　说起来，多少让我有些意外。多少年不曾这样持续大规模出汗了，现在，每天都在体验汗液喷涌而出，我好像应该以此告慰我那破烂不堪的童年时光——盛夏时节来到绵州，我好像又回到了该出汗时就出汗的年岁，与我有关的一切好像都在重新开头。这么说来，我童年时候不堪的遭遇也有更改的可能。这样一想，我对绵州的湿热非但没有厌倦之情，反倒觉得，这个养老居住地，我是选对了。
　　
　　挂在落地窗上的白纱，遮不住湿热，但可以遮住暴烈的阳光。午后，白纱轻扬，那是外面起风了，虽然那风依然是滚烫的。日影逐渐西斜。拉开白纱，环绕绿化区的栋栋楼宇淡定自若，但并无哀伤的意味，给我的感觉，那些楼宇早已处变不惊临危不惧，这对我，应该算作意外而得的安慰，虽然网上说，今年的高温天气是全球性的。
　　
　　我的电脑桌处在空调冷风吹不到的地方，修图，读书，写作，我都是在饱满的湿热之中进行的。午间，高温最严厉的时候，我都能看清手背上晶莹透亮的汗珠。渐渐地，汗珠终于连成汗滴，汗滴再汇成汗液，在手背上开始流淌，好像好多条小虫子在愉快爬行，那种微痒让我想起从前，我的皮肤还没有脱水的时候，常常被迫在烈日下干活，常常大汗淋漓，额上，脸上，手上，常常有那种百虫爬动的奇痒感觉。
　　
　　其实那段时光说遥远也不遥远，虽然我也可以自称老了，但那段疯癫狂乱且破烂不堪的岁月仿佛就在昨天，我的皮肤脱水这件事好像也发生在昨天。转眼之间，我的皮肤在新的居住地得以呵护，心里一直有极其宽慰的感觉。宽慰之余，又仿佛若有所失。思来想去，顺着破烂不堪的年代追忆，我终于找到曾经的初秋。在水埝，在河滩，在稻田窄窄的埂上，在杨树林中的树莓架下。不停歇的大河流水声，此起彼伏的蝉声，都让夏天变得更加燥热更加漫长。在山溪流进大河的地方，水中传来花斑鱼的唼喋之声。已不是看蝴蝶的最佳时候，但可见其他各色飞虫，正做着男欢女爱的准备工作。
　　
　　那是冒着挨打的危险，天天偷着玩水的时候。那时候，我的皮肤很健康，只是晒得黑一些；差不多所有的磕碰流血都没有用过药。那时候的我，除了因为偷着玩水害怕受到大人责打，其余什么都不怕——当然这话也不完全正确，因为，在盛夏时节玩水，除了担心偷偷下河玩水会挨打，还要把溺亡的危险及其恐惧故意忽略，总认为，那种破事不会轮到自己。除了这些，我再没有什么可担心害怕的，从入睡到醒来，经过的好像都是快乐的事情。事实上我也真的很快乐——对，透过绵州如火的秋阳和饱满的潮湿，我远远望见享受有限快乐的我，正处在童年时期。
　　
　　后来，我的问题并不仅仅在长期脱水而变成油性的皮肤，而在于我的长期脱水。开始教书，辗转于乡村。教室有门洞，却没有门扇，有窗户却没有玻璃，白天，教室属于老师和学生，晚上，它们就属于野猫和野狗。
　　
　　生活事宜可想而知，常常连热水都喝不上一口！那个年代，乡村教师的苦处，我只能表示，欲说还休，欲说还休！住处要租赁，吃喝要自理，还要应付一些村民的嫉妒与歧视，仇视与污蔑。复式教学，工作量大得令人生畏，但必须咬紧牙关坚持下去！这些问题，没有人关心。但有人问及，也只问及教学业绩，至于饥饱冷暖，康虞安危，那是老师自己的事情，与任何组织无关！就是那么一个冷酷的时代，一纸调令下发，一个年轻人的命运走向大致就定了。至今记得一个女孩，代课教师，薪酬微薄，又很节俭，身体一天天羸弱下去。有一天早晨，迟迟不起，老师们撬开门，她已经死了！这是个例，但是，任何个例都紧密关联着普遍存在的系统问题，只是，最严重的情况，让那些“个例”集中碰上了，但导致一切问题的根源，那个系统从不揽给自己！
　　
　　身处绵州的湿热，透过如火的秋阳，我远远地望见你了！那是我的青年时期。我对那时候的我说，你曾经那么不屈服命运，你用自己的方式抗争，你用自己的方式争取公平，你用自己的方式，向掌了权就暴露更多的人性丑恶的人发出了强硬的声音，你的口号是“无公平，毋宁死！”那时候，你才发现，你像史上更多争取公平与自由的人们一样，再一次站立在人生命运与权利的起点，你和他们在那条路上都没有走出更远，你们永远都在最初的抗争阶段，用生命做赌注，争取更多权利，以期改变自己的人生。你发现，你的作为简直代表着更多人极其相似的命运特征：永远都是开始，远远谈不上进程与结果！
　　
　　这是我的青春时期，我看见了，是透过暴烈八月的秋阳，是坐定绵州饱满的湿热，远远看见的。看见了不屈从命运的我，真的可爱，真的可敬。看见了，并不陌生！看见了，我没有错！
　　
　　暴烈八月，绵州仍然和蔼可亲，但我游居此地的原因，却不止这一个。
　　
　　我对蜀地是有久远且深厚情结的。唐诗里有“锦官城”，等到我去游览的时候，它当然早已经叫做成都；“锦里”，我也游赏过，我曾假装游走在锦官城的吕巷，踌躇满志，好像自己是一个峨冠博带的文士。入剑阁，到普安，我在“翠云廊”曾经一人独行，抬头可见高耸入云遮天蔽日的汉柏，低头，可见树根之下泥土之中残缺的汉砖。当我误打误撞只身进入“昭化古城”，才知道，我一直认为的“昭化”，其实是“宝轮”，从宝轮到昭化，还有很远的路程。既来之则安之，我独自游走在复制的古城中，虽然与真实年代相隔太久太久，但复制出来的古时风味让人愿意认假作真。关于“昭化古城”，我最关心的还是它更加久远年代里，人们到底以怎样的精神状态活着。那时候，昭化此地隶属“葭萌国”，那时候的人，更有义胆侠骨，更有文才礼气。现在的蜀人，虽尽非彼时后裔，亦尽非湖广传人，但都有彼时遗风，真真切切，造化无形，化境于人。
　　
　　我看见你越来越近。现在，坐定绵州城的湿热，透过暴烈八月的秋阳，我把远道而来的自己热情接纳。我很安详，很淡定，自形至神，皆不违和；大动荡，大挪移，都没有把我自己撕裂；老之将至，我很喜欢这种否极泰来。我很欣赏自己，也羡慕自己，终于成为一个绵州人。
　　
　　且湿且热，我对雨的期盼也不是很迫切。当我沉湎于绵州的风韵而心宽体胖之时，抖音里传来绵州下了一场大雨的好消息——可是，雨下在哪个区县了啊，我们这里怎么依然烈日当空啊！
　　
　　但我还是很欣慰，毕竟，我终于听到同城的许多人们，已经欢呼雀跃在暴烈八月的一场丰沛的雨里！


      

秋实声像

坐上兴文家的沙发，真美！

秋实声像

       我对雨的期盼也不是很迫切。当我沉湎于绵州的风韵而心宽体胖之时，抖音里传来绵州下了一场大雨的好消息——可是，雨下在哪个区县了啊，我们这里怎么依然烈日当空啊！但我还是很欣慰，毕竟，我终于听到同城的许多人们，已经欢呼雀跃在暴烈八月的一场丰沛的雨里！
       这结尾有含义， 耐人琢磨。你就想去吧……

李兴文

秋实声像 发表于 2022-8-25 12:35
坐上兴文家的沙发，真美！

欢迎欢迎，北方已凉，适宜观光！

幸福小草

看来让心态趋于平复的唯有年龄。
生命的过程就是体会百味，到头来明白了，也释然了，这就是人生也已至达晚年。
李老师上绵阳了，最近四川可是比甘肃酷热多了，网络上描述的酷热干旱影响怪让人惆怅。

何叶叶

全文采用对比的方式铺垫寓意，以今年特殊的高温干旱少雨的天气展开笔墨，人在这种天气下的种种感触，随即作者叙述了年少时一些事……鲜明的对比，生命的感悟释然，令人深思。如今，下雨成为了很多人心中的期盼。结尾不仅点题呼应中心，且寓意深远。

李兴文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22-8-25 15:10
看来让心态趋于平复的唯有年龄。
生命的过程就是体会百味，到头来明白了，也释然了，这就是人生也已至达晚 ...

热，前几天四十多度，今天降下来了。过几天回去，准备开学。

李子四

有很 深的寓意。文兴老师的文字，很令人细细砸摸。

云馨

八月的暴烈已逐渐消失，李老师细腻深刻的文笔下的感悟，令人深思，得慢慢砸摸。赏读并问候！

李兴文

李子四 发表于 2022-8-26 11:15
有很 深的寓意。文兴老师的文字，很令人细细砸摸。

谢谢子四文友，祝你秋天快乐！

陌小雨

非常不错的一篇文章，八月快过了，九月就凉爽了。

xam720

先生的文章充满思考，及对一个时期生活的反思。文章有思想，有独特的见解，言人之不敢言，敬重，问好！

木门长子

秋之私语，透过时间看到过往，进而更显出了淡定与沉稳的岁月造化，问好老师。

礼县雏燕

湿且热，我对雨的期盼也不是很迫切。当我沉湎于绵州的风韵而心宽体胖之时，抖音里传来绵州下了一场大雨的好消息——可是，雨下在哪个区县了啊，我们这里怎么依然烈日当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