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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绎和他的《采莲赋》 紫茎兮文波,红莲兮芰荷。绿房兮翠盖,素实兮黄螺。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櫂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故以水溅兰桡,芦侵罗袸。菊泽未反,梧台迥见,荇湿沾衫,菱长绕钏。泛柏舟而容与,歌采莲于江渚。 歌曰:“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 ——《采莲赋》(南北朝)萧绎 萧绎写《采莲赋》的时候应该和她初相识,少年心性,浪漫情怀,都被他一一写进了这首赋里。紫茎微波,红莲芰荷,绿房翠盖,素实黄螺,实景实情,样样好。她稳坐舟心,轻言巧笑,纤腰束裹,一身红妆。她静静地坐着,薄纱半挂,将红的莲绿的荷白的籽拥入眸中。夏始春末的天气,温度适宜。她身上发散出来的温度,也适宜。爱,就是这个样子。爱她时见花花开,斜燕双飞。“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他爱的女人,因为担心水浸湿了衣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又因为担害怕船儿倾覆,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一副小女儿娇羞的样子。因为有爱,他看她的眼神仿佛涂了蜜,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在牵出他的情丝。心一动那丝便一动。初识的爱情,没有芥蒂,也用不着躲藏,只让心跟着感觉走,想怎样便怎样。船桨用力拍打着河面,飘起的芦花飞上绫罗绣垫。他歌: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歌声嘹亮,穿云越风。她微垂下了头,娇弱若芰荷,红了的脸儿像粉色的霞。 萧绎是个才子,才高八斗尚说低了他。萧绎爱读书喜读书,诗词歌赋无一不通,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梁书·元帝本记》称赞他:“既长好学,博综群书,下笔成章,出言为论,才辩敏速,冠绝一时。”他曾写下著名的《金楼子》一书,堪与《吕氏春秋》和《淮南子》并肩。《金楼子》中采用札记、随感,或前引名言成句,或加注自己的看法,记述史实、追叙往事,转志奇事,欲广闻见。萧绎的画也画得好,他所绘的《职贡图》,记录了来往南梁的诸多小国的人物,有金发碧眼的波斯人,有浑身只披一块白布的黑人,等等。除此之外,他还精通玄学、兵法、相马术。在当时,萧绎的才华可谓不可多得。他无一不知,无一不通。但多才的萧绎却是一个眇一目的人,眼疾令他痛不欲生,也让他在诸多皇子之中始终怀有一颗卑微之心。他是梁武帝萧衍的第七个儿子,在他的上面有才华横溢的两位哥哥萧统、萧纲。昭明太子萧统自不必说,仁德之君,端庄贤瑞,曾召集编撰《昭明文选》。另一位哥哥萧纲则是“宫体诗”的主要代表人物。所以,他要倍加努力,在宫廷的夹缝中生存,竭尽全力成为一个让众人认可的人。萧绎读书,因为眼疾的问题不能“读”时便开始“听”,让小吏一字一句地读给他。现在,我们所熟知的“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便是他独创的句子。他的确将一年中最好的时光视为春天,也将一天中最好的时光放在了早晨。他闻鸡起舞,刻苦耐劳,不休不眠。他也终于赢得了成绩,成为梁王朝著名的“四萧”之一。 然而,萧绎却在见到她的那一刻醉了,身与心皆失了分寸。她叫徐昭佩,是南齐太尉枝江文忠公徐孝嗣的孙女,是信武将军徐绲的女儿。不是为了什么名声,一个皇子活得再卑微也不会去拉拢权臣,更何况眇一目的萧绎有着太过骄傲的心性。他只是爱上了她,爱上了这个不嫌弃他独目只欣赏他才华的女子。她是那样独特,不同于一般。她又是那样桀骜,一旦爱上了便不会回头。那天,阳光不错。四月或五月的天气里,他约了她外出泛船,看烟波浩渺,嗅水草清香,一不小心便误入荷花深入。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他与她轻柔的触碰让他心旷神怡。他喜欢看他纤纤的玉指,喜欢看她松绾的长发,喜欢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他希望她“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抱着快乐嫁给他,称他为她的王。所以,他写《采莲赋》的时候尤其轻松。她就在眼前,她就是他的莲花艳,她就是他的明月光。 时光推得很慢。他们相爱了三十年,却在某一天情景突变。她不再爱他,不再为见到他而欢喜。老了的萧绎开始征战,与父亲争,与兄弟争,与儿子们争。那是一种旷日持久的争,也是让人身心疲惫的争。她的儿子死了,她的亲人们在离去,南朝梁的世界里由于诸方面的争斗变得满目疮痍。她坐在一堆白骨上啼哭,不知道是为了谁,也不知道应该憎恨谁、抱怨谁。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在一个朝廷的末期各种灾难都不可避免。南朝梁末国势败坏,北齐和西魏相继进攻,再加上侯景之乱,开国皇帝萧衍最后活活被饿死,萧纲继位不到一年也被侯景杀害。这个时候的萧绎不再是才子,温文尔雅,敦厚顺和,他变得不可理喻。他杀 人如麻,渐失了人性。唐朝的虞世南曾这样评论萧绎:梁元聪明伎艺,才兼文武,仗顺伐逆,克雪家冤,成功遂事,有足称者。但国难之后,伤夷未复,信强寇之甘言,袭褊心于怀楚,蕃屏宗支自为仇敌,孤远悬僻,莫与同忧,身亡祚灭,生人涂炭,举鄢、郢而弃之,良可惜也。这仿佛说他原是一片晴天,忽然在疾风暴雨之后变得暗无天日。于是,她从哭泣的地上爬起,不再为他梳妆打扮。她醉酒嬉闹,与所有接近她的男人打情骂俏。有人说她“徐娘半老”,有人笑她“风韵犹存”。她半疯半傻,行为举止变得不讨人喜欢。 半面妆,是她在萧绎一次召见时的突发奇想。她要嘲弄他、要侮辱他。她要让他无地自容。什么才子,什么皇帝,她不稀罕。生也罢,死也罢,她与他再无干系。爱恨情仇,她在化半面妆的那一刻将它们充分演绎出来。她要将心底所有的怒与怨释放出来、发泄出来,让从前的所谓才子搞清梦她的桀骜她的不驯她的难以对付。她对用半张脸看着他,用狡黠和不满看着他,同时也在透过现状窥见从前的自己。怒怼之后的寂寞没人知道,萧绎拂衣而去撕裂后的伤痛没人知道。人们只知道她滥情、醉酒、心怀妒忌,却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她滥情、醉酒、心怀妒忌的原因。她的梦没了。在萧绎为做皇帝不择手段的同时,她所有关于青春关于爱情的梦想没了,徒留下一副空的皮囊,在没有爱的宫闱里游荡。“太清三年,遂逼令自 杀。妃知不免,乃投井死。帝以尸还徐氏,谓之出妻。葬江陵瓦官寺。”这是萧绎给她最后的待遇。爱了半生恨了半世的结果,得来的不过是一座孤独的坟茔。之前他是不是曾说,要与她携手相伴,天涯共此生?她本不该化那张半面妆,也不该成为别人眼里的笑话。清风不拂面,唯有暗恨生,谁的对,谁的错? “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櫂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多么动人的诗句,曾融入多少儿女柔情。漂亮的男女啊,摇起船儿心中就荡漾起爱情;鷁形的画船在迂回慢进啊,雀状的酒杯在口与心之间传递。两边的水草啊,挽住船桨不让他离去,船动了萍儿又在悄悄放行。多么逼真而形象的表述,却寓意着一场不可挽回的爱情,恰如那东逝的水,一去不能复返。是汝南王如何,是帝王又如何?真情不在,诸事惘然。也许,萧绎在徐昭佩离去的那一刻想起了他的《采莲赋》,只是他的眼疾太重,早失了读字的本领。也许,萧绎偶尔还能背出其中的诗句,只是再不愿意鉴赏和品咂。爱情,本就是一个故事,投以木桃、永以为好的话只是说说而已。“春人竟何在,空爽上春期。独念春花落,还以惜春时。”萧绎写的《春日诗》。只是,春已去,惜之又奈何?荷叶枯败,紫茎干黄,早不同于往昔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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