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刘彦林 于 2022-9-5 10:24 编辑
(一)
乳白的槐花挂满枝头的季节,葱茏的麦苗也把细碎的花举在穗头。在槐树林里采摘槐花的姑娘槐花,心情仿若空气里放飞心事的花蕊一样,甜蜜得令人陶醉和着迷……
槐花生活了十六年的这个村子叫槐树大队,不知道是先有漫山遍野的槐树,还是先有槐花村的命名后才栽植了这么多的槐树?槐花问过娘,也问过婆,更问过八婆,答案是一样样儿的——她嫁过来时,村名就叫槐树村,就有每年把花儿撒满枝桠的槐树,唯一不同的是,槐树的棵树一年比一年增多着。
娘生槐花时,恰逢房前屋后、山谷峁梁上的槐花开得正俏丽。那个清晨,轻风带着露珠的潮润,把甜蜜蜜的槐花香送进庭院,槐花就带着呱呱的哭声坠地。得知媳妇生了个闺女,槐花的爹脱口而出,奶名叫“槐花”吧!奶名就是乳名,该上学时也没想好官名,报名老师就加了她的姓——白槐花。
槐花是个白白净净的姑娘,是不是姓白的缘故?也许是她爹在槐树大队是个一言九鼎的支书的缘故,也许是家境要比方圆上百户人家殷实到好上不少的原因。反正槐花的衣着打扮,在巴掌大的槐树大队同龄人中自是最出梢的;槐花的相貌出众,往灰头土脸的姑娘堆里一站,自是鹤立鸡群般亮眼。也许是这个缘故,槐花的童年无忧无虑,少年豆蔻样的美好,即使是青春韶华也如百灵似欢愉。在家里有娘疼,在学校有老师关怀,更有少男少女宠的槐花,外表柔美、文静,但骨子里的坚韧、倔强,却在后来生活中展露无遗。
槐花初中毕业那年,她原本信心满满要上高中,最后考大学到大城市里去,然而命运做弄人。距离考试日期不到百天时,举国上下轰轰烈烈的wenhuadageming开始了。学校里的广播一遍遍地播报着主席的号召:青年要到祖国最艰苦、最需要的地方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农村天地广阔,青年大有可为。槐花的学生生涯就此画上了句号,大城市之梦成了真正的梦。其实,娘早就对她说过千百次:姑娘家识几个字就成了,迟早是要嫁人养儿育女的——女人无才便是德,三从四德最要紧,伺候公婆夫家是根本。每当娘这样说,槐花就捂住耳朵:我偏不!娘看她一眼叹一声“唉”,也不再多言多语。槐花娘明白:女大不由娘!
(二)
这年的夏收圆满绾结,秋收大幕尚未拉开之际,槐树大队迎来了第一批来自省城的知识青年。三男一女,都是刚走出校门的少男少女,怀揣着支援农村建设的理想,先被分配到地区,地区上又分到县上,县上再分到公社,他们先坐班车,后坐大卡车,再坐小马车,最后步行到槐树大队。那年,槐树大队仍被四围的山岭搂在怀里,村庄像不规则的棋盘铺在山谷底,几十座房舍如棋子散乱分布。要走出村庄,只能沿着勺柄样细瘦山路攀上山顶,穿过隘口再顺着山峰凸凹有致的肌腱绕行到山脚,才能走上连接公社和县城的那条乡村公路。这四个知识青年,就是沿着这条路深入到真正的穷山僻壤来的。
因为带着主席的指示,槐树大队自然不敢怠慢知识青年。看到站在面前和自家闺女般大的娃儿们,大队书记槐花爹有些于心不忍:“咋农村就这孬条件,娃子们要受苦啦!”他的话音刚落,青年们异口同声地朗声回答:“我们就是到祖国最艰苦、最需要的地方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既然如此,只好先安顿他们住下来,至于今后,只能和村人同劳同吃同住了。那个女娃儿,被安顿住在妇女主任家,其他男娃第一村民小组组长、第二村民小组组长各一人,剩下的那娃就安顿在自家了。住在槐花家的知青姓黑,名建设,中等个头,戴着一副眼镜,有些腼腆,言语不多,给人诚实的初步印象。由于槐花家房舍宽展,正巧西厢房空着,土炕也是现成的,建设带来的被褥生活用品被槐花爹拎了进去,槐花娘三下五除二做了摆放,一下子有了个家的模样。
得知建设还不会做饭,槐花爹爽快地说:“一个男娃娃做那干啥,就到咱家吃得了,不就是多双筷子嘛,也不算啥难事体!”槐花娘自然无二话。槐花吃晌午饭时,发现家里多了个陌生人。早上,她给队里的养猪场寻猪草,人累得腰酸背痛,一进家门就扑在闺房的炕上躺着,娘喊她吃饭时才走进厨房,在灶头端起饭碗一转身,瞥见爹的旁边多了个不认识的小伙子,但不好问是哪家的亲戚,只好埋头吃着娘擀的长面条,可是忍不住好奇,偷着瞄了好几眼。直到趁着帮娘洗锅刷碗,才弄清了是怎么回事,而且知道黑建设读到高二,比她大两岁,父母是省城师范大学的教授。
建设对田间劳动一窍不通,根本干不了犁地、拉车的力气活,看着就是个文弱书样。槐花爹安排建设和其他三个知青干和妇女一样的农活。一来二去的,知识青年和槐树大队的人越来越熟悉,几乎和贫下中农打成了一片。不出一个月,像建设原本白白净净的城市人,都变成了灰头土脸的“乡棒”。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况还同在一个屋檐下,槐花对建设也越来越熟悉,尽管有些女孩子的羞怯,但还是对这个来自城市的“邻居”有着想了解更多的念头。因为建设年龄长,她碰面就喊:“建设哥!”声音甜甜的含着蜜味。起初建设先是发愣,明白是喊他,羞涩的一笑,并不答应,但经不住槐花一天几次地喊,只好怯怯地应。时间一长,自然而然的亲近了些。
平常农事多,农活重,一天忙到黑,人的骨头架子都快散架了——早出晚归,披星戴月真真儿的,唯有下雨天进不了地,也没有手做活可干,村人趁机歇缓一天,去去乏气,消消疲惫。槐花没事干,又无聊,就跑到建设屋里去玩。好多次,她发现建设抱着一本砖头厚的书在读,而且是密密麻麻的英文。虽然她读到初三年级,但农村学校缺英语课教师,她仅仅识得二十六个字母,记住了几十个单词和一些常用短句,自打丢下课本,忘得差不多了。建设发现槐花进了屋,慌忙把书往被窝里藏,人紧张地脸红心儿跳,当槐花一再表态不揭发他,他才平静下来。槐花让他讲讲书上写的啥,建设支吾着不肯说,槐花要挟要告诉她爹,建设才吞吞吐吐说是《资本论》,德国思想家卡尔•马克思的著作。槐花知道马克思,也知道《资本论》是一本很难懂的书,何况还是英语版,对建设暗生佩服。其实,建设不知情,槐花娘在帮建设整理铺盖被褥时早就发现了那些书,对槐花爹说了,这位大队支书沉默片刻,说:“娃娃爱读书是好事,我们就装作啥也不知道吧!”槐花娘明白,人有知识总归是好事,不像她没进过学校门,上过扫盲班,只认得自个名儿。
其实,村里人都看出了槐花喜欢建设的端倪,几个知青在一起时,故意开建设的玩笑,临了不忘补上一句:“槐花爱建设,建设爱槐花,两厢情愿时,就是黑白配!”
(三)
不期然,离一年一度的国庆节不远了。因为是wenhuadageming的开局之年,国庆活动要更加隆重。中央的精神层层传达到了槐树大队。槐树大队最喜庆最隆重的活动,就是往年正月的耍社火,敲锣打鼓,载歌载舞,嬉笑嫣嫣,人欢马腾,浓郁的喜气穿穿村过巷热闹非凡。然而,庆祝wenhuadageming这样重要的活动却是头一回,让槐花爹好生为难时,槐花给他爹努努嘴摆摆脸,他爹恍然大悟——隔壁不住着个大秀才,为啥不发挥一下他的作用?槐花腿脚勤快,眨眼间把建设领到爹的面前。这位大队支书一言九鼎,庆祝活动全权托付建设,让他停工编排节目,要人给人要钱出钱,公分照记不误。建设本想推脱,但看到大队支书义正言辞的脸,就唯唯诺诺地应承了下来。
几经思虑,建设创作了一个类似于话剧的节目,融入了独舞、秧歌和扇子舞元素,也融入了独唱、领唱和合唱等形式,更融入了诗朗诵高雅艺术,舞台背景丰收场景,由金灿灿的玉米棒子,沉甸甸的高梁穗头,滚圆的南瓜,飘香的葡萄、苹果、梨等水果组成。男农民演员身着朴素黑褂黑裤、系白头巾,女农民演员穿红褂绿裤,知识青年演员一身绿军装。出于演出效果的考虑,还吸纳了村里的男女青年,槐花自然也在其中。为了造成轰动效应,节目内容除了演员,全对外界保密,槐花爹这位大队的“当家人”也不例外。
为了体现国家政策上下一心的效果,县革委会发出通知,庆祝活动采取自下而上的方式进行,也就是先在大队搞,后在乡上搞,各公社推选出的优秀节目在县城公演。九月二十六日,已是农历八月十二。槐树村碾麦场上搭起了简易舞台,两盏汽灯把台口照得如同白昼。舞台中央的讲话桌子已经摆好,麦克风在正中。舞台下,从四邻八村赶来的群众和本村的男女老少,或坐或站,满含期待,要饕餮一场视觉盛宴。
夕阳下沉的速度似乎比往日慢,大概也想一睹难得一见的精彩。夜幕姗姗而至,在人们的期待中缓缓悬挂起来。槐花爹的讲话并不长,但观众有了厌烦情绪,他只好删繁就简地讲讲大好形势,讲讲今后工作任务,便朗声宣布:槐树大队庆祝wenhuadgeming文艺演出,开始!随着雷鸣般的掌声,高音喇叭传出旋律优美节奏铿锵的音乐,让槐树大队数百名群众颇感与众不同的演出过动,随即徐徐启幕。
演出的轰动是在建设、槐花等十二名演员的意料中,却给村干部一个极大的惊喜。此后,节目在公社汇演,及至推荐到县城公演,让名不见经传的槐树大队在享有广泛盛誉,而女演员槐花,节目主创黑建设备受观众好评。甚至,革委会有意象调知青建设到县文艺演出队担任编剧。
还有啊,通过节目的编排、彩排和演出一系列活动,悄然打开了槐花情窦初开的心灵,她对建设多了一个秘密——那就是嫁给建设哥,照顾他一辈子。当然,槐花暂还不知道怎么捅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也不知如跨越城乡差别那道鸿沟的阻隔呢?
(四)
当槐树大队收到县革委会调查黑建设思想情况的公函后,一个好消息跑得比风还要快。建设自是喜不自禁,毕竟可以跳出山大沟深的农村,更重要的是能够逃离繁重的体力劳动。对槐花来说,却是个坏消息,她真不愿意让心爱的建设哥从此与自己天各一方——建设此去肯定不再回来,她俩人的缘分也就到头了。槐花爹对闺女的心思有所窥探,他也对建设怀着一份好感,有心撮合这场婚事,但他深明大义,哪怕再舍不得,也不能耽误人家孩子的前程。在县城工作,与山旮旯相比,那是天堂与人间的差别。于是,私下里和槐花娘商量了半晚夕,让做娘的劝劝闺女,关键时候放人家一马。槐花虽然暗恋建设,但她明白爱一个人并不是要拥有,而是要让他过得更幸福的道理——虽然爱建设哥,但我更愿意让他的生活有香有色。
不久后,公社书记派人送来县革委会便笺,让黑建设办理完一应手续,尽快到县文化局下辖的文艺演出队报到。这个消息是槐花第一个告诉建设的。建设听到调动的消息,喜悦在脸上荡漾着,并激动得拉住槐花的手,跳起来: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槐花先是一愣,进而开心而笑,但笑着笑着,眼眶涌出了朵朵泪花。建设发现槐花哭了,心慌慌地问:“这是我的好事,你为啥哭?”槐花低着头,磨蹭着低声说:“建设哥,我舍不得你走。你这一走,再也不回来,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建设不知所措,哄槐花:“傻妹子你别哭,哥还会回来的!”
第二天,槐花帮娘做了一桌丰盛菜肴,要让建设哥永远记住这顿饭,或许就不会忘记槐花妹子。这顿饭,也得到了大队干部和其他知情的夸赞。也许他们不懂槐花的心思,而槐花的想法是要让一个人爱你,就要让他爱吃你做的饭。那一餐,建设吃得倍儿香。槐花爹,槐花娘,槐花都劝建设吃菜,热情地让在座的其他人有些嫉妒。
次日一大早,槐花爹排两名民兵帮建设把行李扛出山隘口。建设扛起行李下山时,听到有人喊:“建设哥!”循着甜甜的声音望过去,发现对面走来了一身红衣像仙女的槐花。他恍然明白,走时没见槐花,以为她怕羞躲起来了。没想到,人家早早等在半路上,要送他一程。槐花走过来,一下在扑进建设怀里,又喊了一声“建设哥”,眼泪又开成了朵朵花儿,沉默许久终于忍不住抬起泪眼,低声说:“建设哥,你知道我喜欢你吗?我好几次梦见做了你的新娘子,醒来后偷哭了好多次哩。你这一走,我的梦就碎了,也不会变成现实了。建设哥,我知道留不住你的人,我也不忍心耽搁你的锦绣前程,我只要你心里装着槐花妹子,记着她爱着你就够了……”槐花的话,让建设心里酸酸的,说真的,他喜欢眼前的这个姑娘,可是,又不能害了她——万一再回省城,一个城市户口就能难道英雄汉,所以,这几个月来,他把对槐花的爱藏在心底……
太阳升爬上了山的峁梁,再过一会儿会发起威,炙烤大地起来。槐花怕耽搁建设赶路,从建设的怀里挣脱出来,终于还是舍不得,央求似地问:“建设哥,你能吻我一下吗?”建设犹疑了一下,还是低下头来,在槐花的额头亲了一下,轻轻点水般。槐花仿佛领受了一枚勋章,属于心爱之人的礼物,破涕为笑!
然后,建设扛起行李,向着通向县城的路踏步而行。槐花还站在原地,望着建设的背影渐行渐小……
(五)
转眼即是腊月。腊八节过罢,春节就为期不远。自建设走后,槐花变得失魂落魄,阴郁写在脸颊上,干啥都提不起精神,给人病病歪歪的样儿。槐花爹与槐花娘知道闺女得了心病。俗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心病还得心来医,可这解铃人和医病的心是得不到,只有在心里为宝贝女儿担心,那个愁,只能埋在心底。槐花娘还趁着夜深人静,到破四旧后村庙原址上上香点蜡,求菩萨把闺女捞出情感的苦海。
也许是槐花的真情感动了上苍,也许是菩萨真的显灵了,事情突然发生反转。腊月二十三的夜色如漆时,槐花娘虔诚地送走灶王爷上天庭后,锁上厨房门转身的刹那,发现院子木呆呆杵着个人,她惊吓了一跳,厉声问:“谁?”令她颇感意外,那人低声犹豫着答:“婶,是我!”稍有迟疑,才补充道:“我是……建设……”槐花娘以为耳朵出错了,随即喊:“槐花,槐花快出来,建设回来了!”听到娘喊,槐花从门里冲出来,喜极而泣:“建设哥,你终于来了!”可是,被槐花拉近屋的建设,却垂头丧气样。槐花娘本是聪慧之人,心想其中必有缘故,不问细问,让这娃吃顿热饭再说。至于原委,她想建设会迟早说出来的,只是时间延迟些。
槐花爹踏进门时,槐花娘和槐花已经把建设安顿到原来那屋安歇了。从县城到槐树大队,有七八十里路程,何况建设还扛着行李步行而来,疲累是肯定的。槐花爹是从公社开会回来的,当槐花欢喜着说建设回来了,她爹放下饭碗,吸了一锅水烟,才对槐花母女说,他知道建设回来的事了,也知道建设为啥回来的。在槐花催问下,颇有感慨地说:“建设这娃命忒苦,遇上这糟事也别无他法——他是被县革委会发配回来的,理由是建设的父母被校革委会遣送到夹边沟农场劳改,儿子也应该接受人民的改造。这不,凤凰又落难成鸡啦!”
槐花娘对建设的遭遇连连叹息。一旁的槐花早为心爱的人的不幸暗自垂泪。槐花爹看了闺女许久,自言自语地说:“建设这娃心重,这次受了这么大的打击,一时半会心里转不过弯儿来,但我们不能瞧不起他,甚至要比以前更关心他,即使避免不了执行上面的政策进行必要的教育,但起码在吃住上要让他感到舒心。只有这样,这娃才会卸下心理包袱!”其实,即使爹不这样说,槐花已经盘算着怎么关心她的建设哥呢!
还有,建设虽然是落难之故回到槐树大队的,槐花心中渐渐枯萎的爱情花,似乎又领受了神奇力量,顿然得到阳光雨露的恩赐,再次呈现出娇艳润泽的情状,难道曾经梦想的那个时刻终会变成现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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