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先晾晾潮湿喧软的地,清理一下地里的杂草。干不了活儿,一步一个深深地脚窝,有一拃深。二伏天闷热得很,知了叫得声嘶力竭,不停气儿地唱。这才真是没日子叫了,这是攥住小命完成最后的绝唱。菜田里眼巴前儿没什么紧要事儿,仰头看看天,蓝汪汪的真干净,大朵的白花也干净。 雨,过了立秋就连不起来了。一阵阵的,眨巴眼又晴了。着急去菜地看看白菜出齐了没,一路坑洼泥泞。两边竟是着青蒿子曼陀罗大蓟,挤挤压压地簇拥着,显得路越发窄巴。过了立秋就天高云淡了。也不那么粘稠,风沾肌肤也爽利了。白菜苗星星点点地出来了,俗话说有苗不算瞎,过些天挺住个了见缝插针再栽呗。 地瓜秧翻了两遍,有七八朵花开着,样子颇似粉红的朝颜花。今年雨水大,遍地都是鸭跖草,这蓝精灵一样的小家伙,静卧在青绿的叶子中间,有点倔强有点骄傲。 渔夫在清理排水沟,我给他带了一罐刚泡好的茶水,放地头了。他现在除了钓鱼就拾掇菜园子,防晒衣都湿透了,戴一顶老式的秫秸杆编的凉帽。我们俩现在话不多,有事说事没事各忙各的。他说摘了一个冬瓜,中午烙饼做冬瓜丸子汤吧。雨水滔天的时候,马唐草狗尾草狐尾草都从四面八方侵袭过来。天空拔不开缝,地也进不去脚,几天功夫就看不见苗了。我把电动车停下来,先要找一根棍子才放心,啪啪甩打几下齐了胸的青棵子,担心有蛇钻出来。找了镰刀齐根割了,心里妥帖也敞亮了。 紫苏和苋菜一起长,拉拉秧和萝藦秧七扭八拐地缠绕过来。整个一上午也没干出来多少活计,清理韭菜畦拔杂草。伏天韭菜不好吃,即便是不吃,清理的活计也偷不得懒儿。渔夫拾掇他的茄子辣椒西红柿黄瓜,我就负责韭菜畦紫苏霍香和薄荷。常被指责说我光做无用的事,我听了也不改正。 东一块西一块的地算起来也不多,渔夫每天早上起来烧开水灌水壶,骑车就往菜地赶。我没那么麻利,且收拾捯饬呢,还要沿途东游西逛拍拍花草看看云。等我到了,他斜眼看我说:王光美下桃园儿你这是,感情你绕一圈摘点菜拍个片发个朋友圈,事儿都是你干的呗?我说不不不都是你干的,我是你家带薪保姆。 乡下有句老话嘻嘻猴不到头瞪眼鸡是夫妻。闺女都三十多了,我俩说话总是火药味十足。我说那满满一畦马齿苋别锄扔了留着吧看着舒心,他紧跟着就锄掉了说遍地都是你吃不过来。有时话不投机我扔下干一半的活儿打道回府,不过这也不影响到了饭点问他吃啥。 麻雀多起来了,喜鹊也多,高高低低地飞来飞去。我常忘记手头的事,看天空。走过黄瓜架,走过茄子花,辣椒西红柿,还有二十几垄大葱,去墙角斜靠着看天。低垂的云各种形状,有的像一只硕大的孔雀,更多的像羊群。我在那里发呆的时候,能感觉到众鸟划过天空的动静,从高处一点点流淌过来,一直流到我心里汇聚起来,成为我的一部分。 我为这很小的一部分而喜悦。 二. 渔夫依旧清理排水沟,秋阳笼罩着他,排水沟不远处是明亮的冬瓜花。金子一样的冬瓜花,在地上匍匐着蜿蜒爬行。我手里拿着的还是上次那根棍子,像模像样地搅和草丛瓜秧叶。我还是担忧有蛇出其不意地被我看到,找到好多冬瓜最大的像个胖娃娃。白霜绒毛之上圆叶牵牛的影摇摇晃晃,风吹进我的脖梗子,很舒坦。 白菜苗比拇指大了,籽撒得厚出来的也多。有七八畦黄瓜叶子都黄了,满地都是肥墩墩的老黄瓜。有刻意留的也有摘的时候落下的,最终都错过了青嫩多汁的时候。老黄瓜也好,薄薄五花肉片炒一下放滚水和粉条,削了皮的黄瓜切片,配油酥饼。我还会准备一盘猪扒脸,用饼裹着吃,娃们吃得嘴巴油光泛亮。 我的高帮帆布鞋就挂在西红柿畦的架子上,怕是过了今年不能穿了。落了颜色,紫红的鞋带也不那么艳了,雨一遍遍浇过风一回回吹过大太阳一天天晒过,变得灰头土脸的。最初的新鲜过后,事物所有的走向都惊人的雷同。 又摘了一个冬瓜,约莫着有十二三斤吧。冬瓜横卧在电动车前边踏板上,大葱豇豆角都在车筐里。怕冬瓜滚落所以骑得很慢,到处都是萝藦花,小宝塔一样敦实地开。京秦铁路线就在菜田边上,铁轨两侧都是水泥柱子和铁蒺藜,上面布满了陈年的萝藦壳子,黑黑的在那里挂着。一列火车风一样驶过来,巨大车头顶着和谐两个字,萝藦壳子也抖了抖像是要冲破束缚。很快又平静下来,萝藦花和萝藦壳子不远不近地对峙着各怀心事。 今年春上拾掇菜园子的时候,认识一对夫妻,他们年龄像是比我大一些。青草茂棵以后我就不大往北走了,最近听说他们俩一直也没来,我赶紧问因由,说是他们开出来的那块菜田涝得厉害。他们挖的排水井都淹没了,秧苗一棵没剩下。我们都唏嘘不已,有些事情付出了努力也不见得有收成。很多因素不是人为干预就可以控制结局的,天时地利人和都得糅合起来才成。 这一片地原来归属于吴庄村,拆迁之后吴庄村整个搬进了返迁房,挂着一个气派的大牌子上边写泰盛家园。我们菜园原来是一个水库,被填平了,铁路线延伸过来,这里就成了吴庄变电所。方圆五十米内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随意动土,我同学就在这个所里工作,近水楼台我才能重温春种秋收之乐。我常觉得恍惚,东边有梓西边有槡,次生的小槐树到处都是。搬迁走了的吴庄村民三三两两的带着锨镐锄镰,葫芦头点种经营出零零落落的一小块一小块。 我常和他们遇见,东扯西拉的唠些闲嗑儿。他们说起许多年前这一片土地上的旧事,说哪里是供销社哪里是村小学哪里是老槐树。我仿佛能听见萤火虫低低地飞过村庄,老槐树下人影绰绰,也会有人识文断字在人群中央讲古论今。 拔草翻畦施肥浇水,能倒腾出陈年的碗碟碎片。某一天我碰到一块镜片,上边上边有模糊不清的字迹:促生产。许是谁的陪嫁靠山镜,而那些曾经的木格子窗棂早早地在我的菜田深处腐烂成泥了。西南边是成片的坟茔地,老槐树下的繁盛已经挪移了。 这一片菜园算起来我种了八年了,独自往来的时候遇见过蛇吓得我一溜烟跑出好远。但是每天都会路过那片坟茔地,我一点都不怕他们,反倒是有一种亲切。乌鸦何处栖荒冢,漫天狄花又一年。 三. 我喜欢做紫苏叶酱,拌面吃很香很香。也可以加一些霍香和薄荷芝麻叶,河南有一道小吃是芝麻叶面条,我自个鼓捣出的紫苏叶酱拌面也好吃。所用叶子都掐鲜嫩的,去水汽焯一下,再用凉水过一遍,放佥子上晾一会儿,预备五花肉丁或者牛肉丁都成,把晾好的叶子剁碎和肉丁一起炒,用水把大酱块融一下翻炒两分钟出锅。我吃的是荞麦面条,酱也不那么咸,切一盘黄瓜丝更好了。紫苏叶可以剪下来留存,焯水过后晒干装袋,冬天吃再泡发。为了一口吃的,也是费尽心思。谁让饮食是天呢,人间有味我以为值得。 去年霜降前闺女要吃烤地瓜,渔夫说得等霜打了地瓜秧子才行。我俩不听他的,记得高处的叶子没多少了,天地间显得宽绰许多。紧贴着垄台的地瓜秧子也不那么支棱了。还没到名正言顺开镐破垄吃瓜的时候,事实上这之前我已经顺着垄台的裂缝扒了几块尝鲜了。成筐成篓地摆跟前,反倒没有今儿扒一块明儿扒一块吃着香甜。人心犯贱,没法子啊。 正式开镐那天闺女带了娃来凑热闹,我妹我叔伯妹都来,那块地瓜地比炕头大很多,能闹腾过来。唠嗑儿的打闹的拍照的,好一派繁荣景象。渔夫是正经抡镐头的,看上去特别像那么回事。妹妹们都夸他,他忽然找不到北,大声说别看我种了一年到头连三块也吃不上,给你姐种的她是地瓜脑袋。渔夫说什么我都不去计较,沧海桑田之后,我明白了看一个人关键看他做什么。一秋八夏他对这菜田很是尽心,不像我玩儿心重。像一个钓鱼不用心的花猫东张西望,这或许也算是被宠吧。我对眼下的秋是充满盼头的,虽说垄台子还没扒开缝子。 从赶集买来葱籽算起,到平畦耙畦踩畦洇水,再到拱出尖细的葱苗子,这过程需要付出很多琐碎的劳动。这是上一年秋末的事儿,葱秧子畦紧挨着韭菜畦。等霜降过后韭菜和葱秧子都蔫塌塌的,辨不出来谁个是谁个了。春雪消融之后用长把的铁耙子轻轻地耧一遍,清理后的葱秧子没几天就返青了。三五天浇一遍水,等着一畦葱翠蓬蓬勃勃地长好了。天已经暖得挂不住厚衣服,北边是预留好的一块栽葱秧子的好地。略微凸起的一个小丘,不涝不积水,葱栽下去不会烂根子。挑出大垄施了农家肥,再合拢上大水灌进垄沟里,等灌透了闷上十天半月就齐活儿了。 栽葱秧子不是一天干的活儿,也急不得。葱白好吃,就要深深地挑沟,一棵挨着一棵密实地排列来。千军万马就这么铺排好了。我又在边角旮旯随意地倚了一些,留着随手吃,我不舍得去大块地里祸害去。眼看着千军万马就这么顶天立地地长起来了,我的边角地边的葱还没吃完。前年吧我的葱长得太好了,肥硕壮实像个敦实的娃娃。大雪压上瓦屋顶的三九天,看着院子里被雪覆盖住的葱心生喜悦。 今年比照往年一点也不差,拔了三遍草合了两次垄。我看见渔夫卷了一支旱烟狠狠地吧嗒着,给他预备着的烟不抽偏要赶集买叶子烟。真是好吃不如得意。他说笨眼看也能收二十好几捆啊,他说这么些大葱得配多少羊肉啊。 菜田的活计很像女人织毛衣,要设计要配线要比量,很多时候还要返工。但静下来欣赏劳动成果也是真美气啊,初秋的风温软和煦,还有不多的知了固执地叫。地瓜拱裂了垄台子,葱地里蜿蜒曲折地开着朝颜花。街巷两边有了卖水仁核桃的了,我要把今年的葱认真地分分。 四. 多么辽阔的大地,连凋敝也广袤无边。这就是我朴素的日子,一日三餐瓜果蔬菜。我很满足,并不断地提醒自己要珍惜。我甚至能回想起昨夜罕见的大暴雨,站在北窗口望菜地方向,一片雾气蒙蒙。汽车在路上开过去开过去,溅起来白亮的水花,也有半米高。大雨滔天,进入梦境也慢也难。 清早起来,大太阳在天上白花花的光芒万丈。想不起来昨夜怎么入了睡,也想不起来梦到些什么。最近越发自感记忆力衰退得厉害,忘记往往是瞬间的事儿。活着成了拼尽全力的一项工程,长路漫漫我需要间隔一会儿就找块阴凉地歇脚。缓解一下疲累和忧患,再刻意地去想一些事情。比如想起无花果的香气想起苏子叶酱拌面的滋味,我需要动员全部的感知去重温一样事物。 当秋风吹过团起花瓣的朝颜花,我眼里的世界就只剩下被摧残过的菜田了。杨树的枝杈硬生生地断了,砸在路上,比狗头还要硕大的石块也不知道从哪里滚过来的,在路中央示威。萝藦花东歪西倒,铁路两侧的水泥柱子和铁蒺藜还硬挺着,那些隔年的萝藦壳子依旧两头尖尖,像一群凝固了的麻雀。关于衰败关于颓废,还破败不堪之上的美,无不触目惊心。 流浪狗的毛湿答答的,一绺一绺的打着结。狗眼混浊,像是把能够经历的都经历过了。我没有互换他过来我近旁,因为我掏不出骨头或者火腿,我的还未成熟的瓜果,肉食者不感兴趣。我只好听任一条狗拖着咕噜咕噜叫的肚瓜缓慢地走远了,我蹲下身子看一对青蚂蚱上下翻飞又紧密相连。秋阳格外耀眼,我脚边的茄子秧齐腰高了,茄子蛋数也数不过来。我看见青绿的叶子上挂满泥浆,想来昨夜大水曾没过这里。白菜苗星星点点都沾满淤泥,我担心这弱小的青苗喘不过气来。我先起来拍拍胸口望望天,天挂满碧蓝的幻觉开满纯白的细花。偶尔蝉鸣声从悠远的地方传过来,风也一波一波地涌过来。喜鹊落在玉米成熟的花穗上,不住地摇晃。 一列火车呼啸着开过来,打破了我刻意营造的安宁。此刻谁看见我都会以为一个农妇在忙里偷闲呢,那黝黑的皮肤那臃肿的腰身,妥妥的。小雏菊开得明晃晃,我掐一朵斜插上,有一个水坑子离我不远,我低头看。澄清的水坑有我也有白云飞鸟天蓝,有一片刚掉下来的梧桐叶。 烤箱又要开始工作了,托盘佥子各司其职。秋日短秋水长,一想到某个阳光充沛的午后静等地瓜熟透了的时刻,我像攥了一块糖舍不得剥开表层的画纸。 刚掉下来的那片梧桐叶真大啊,就在我的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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