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食记》之阅读随想

木门长子

　
     《燕食记》之阅读随想

　　我终于花一个多月的时间读完了葛亮的《燕食记》，大部头的小说撑在手里沉甸甸的，如同托起一部中国近代饮食史。燕食，源于《周礼·天官·膳夫》：“王燕食，则奉膳赞祭”一句，谓日中与夕食。这便让“食”之一字有了特别的涵义。其实，古人指“食”就是指吃饭的意思，燕食则是指每一个人的生活必需。

　　葛亮的《燕食记》从广东香港一带的饮食文化说起，以人物为线索，贯穿上百年，将岭南人各类饮食做了翔实的描述，其中出现的女性人物更是让小说生彩。吃是一种文化，同时也是一种人文的象征。小说从民国的诸多人物讲起，最后落笔在从事饮食的普通工作者身上，他们是大按师傅荣贻生、五举伯、慧生、叶七、凤行、露露，等等。作者用这些人物构架，将读者的思绪拉入到那个黑白相间的时代，又通过对人物的描述提炼出他们人性的光华。对于读者来说，正在阅读的似乎不是一部小说，而是民国时期岭南一带博大精深的精神文化。小说采用章节形式，每一章唤出一个人物，每一个人物又对小说情节起着烘云托月的作用，实有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巧思。葛亮热爱他们，同时赋予他们特定的内涵与独特的气质，如同饮食一般分了三六九等品性高下，是个性与品味的存在。

　　小说中葛亮拿捏住了每一道菜，并借它们的出场诠释与之并存的人物和岭南饮食绵延发展的本质。大按师傅荣贻生睿智高雅，五举伯对人忠厚老实讲诚信，历经磨难的慧生温婉贤良，凤行和露露则是两个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巧女子。他们对食物都有着特别的热爱，传递真情、传递温暖。他们爱身边的每一个人，仁义、博爱、多才、好学，对事对物有着发自肺腑的眷恋。叶七是荣贻生的养父，为人持重，心有坚持，为了得月楼的秘方坚守了许多年，而荣贻生敬重的马锡允则是一名革命志士，投身革命事业后英勇献身。这些人物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留恋生活、尊重人生。他们可以抛头颅、洒热血，也可以为了一点适口的小菜自娱自乐。于是，硝烟过后便是烟尘下开始的朴实生活，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是做人最根本的技能——吃。

　　葛亮如同一部照相机站在了每一人物面前，记录、沉思、冥想、感受，并从中领悟生命的本质和食物存在的意义。人与食物是相辅相成的，人在成就食物，食物同时也在成就人。芸芸众生燃起烟火，以普通食材为基石，以制作精美菜品为目标，殚思竭虑、精工细作，不止不休。于是，素食的产生、肉食的产生都有了特别的内容。这其实就是平凡实在的生活，是生而为人的基础。“中国人的道理，都在这吃里头了”，葛亮如是说。但怎么吃、如何吃得好、吃得妙是大小厨师们要做好的事。他们站在食材面前，煎炒烹炸，烹制一道菜的同时也在成全自己。技艺立于餐厨之间，道法成于技艺之中。做人、做事于是有了立世的诚意。

　　在每一章之前葛亮都有对古文化的引用。《太史春秋》一章开头，葛亮引用了《论语·阳货志》中的句子：“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他其实想反映一种思想，是存在于儒学中的礼义仁的意识。小说中的人物的确如此，他们遵行礼教、礼仪，对食物的制作达到了极致。太史公家的蛇羹汤，需要“鹤舞云霄”这样的大白菊花来配，需要来婶这样的专业人士亲手烹制，所需的原料材质与熬制过程是其他菜品所不能比拟的。食物的精细，源于厨师对食材的认真，源于食者的性情。《论语·乡党第十》中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所以，厨师对食材须精工细作，只有精工细作才是对食客最恭敬的交待。

　　一个人的性情往往影响他创作的作品，作者所拥有的精神内涵也会让人物衍生出相同的内质。葛亮家学渊博，博览群书，有着中国文人儒雅、谦卑、坚定、刚强的个性。正如我在评论《北鸢》时所描述的那样：“葛亮的文字气息正源于他生长的环境，家族在岁月沉淀过程中滋生的文化气息，不受环境熏染的个人写作特点，及对文字和人物刻画的认真都在成就他。”同样，《燕食记》中也存在这种气息，是中华民族纯正悠远的文化气息，也是葛膏对中华文化的融会贯通。《燕食记》上承下接百余年，饮食文化风云变化，却依然坚守挺立，以其博大、包容、创新笑傲于世界的东方。而存在于小说中的人物，他们经历困苦、离乱，经受人间百态，最后却总在一勺羹、一碗面、一碟老豆腐干前臣服。这便是中华文化的熏陶，是饮食文化的伟大。

　　中华民族从秦皇汉武到宋元明清，从民国复兴到现代文明，精神内涵一直没变。这种内涵渗透在书生的脑袋里、浸染在农夫的锄头里、流淌在大人孩子们的血液里，厨房事业也同样如此。厨师们将中华文化融入到食物当中，赋予它们生活、赋予它们灵性、造就它们的辉煌与灿烂。烹饪食物需要细心加耐心，每一样食材又都是通灵的圣物，它与厨师心意相通，与火候、时间和厨师的调制技艺相伴，会在不知不觉中成就真我。于是，就有了大按师傅荣贻生捧在手心的莲蓉月饼，有了慧生的“般若素筵”，有了五举伯烹制的红烧肉……没有谁可以不经过努力就能成为圣者，也没有哪一种文化能够无根基地存在。中国人好吃，正取决于中国人对吃文化的达悟。

　　很感慨葛亮对小说人物的布局，每一个人物都是陪衬，每一个人物又在互相牵引。如同布好的一道菜，哪种食材先下锅，哪种食材要起到烘云托月的作用，葱姜蒜应当如何搭配，作者心中自有沟壑。小说写得沉静、悠闲，似在娓娓道来，又似在搭台唱戏，生旦净末丑各取其妙。小说中，我最喜欢慧生、露露两位女子。慧生心灵手巧，对爱情忠贞。她的坚守是对饮食文化的坚守，也是对所爱之人的坚守。她的丈夫陈赫明是一位志士，虽然小说并未言明他牺牲的真正原因，但从慧生的态度来看，她的守候是为真诚的守候，她守候的那个人也必是值得她守候的那个人。露露则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女孩子，从南洋流落到香港，靠出卖舞技为生，后在贫困潦倒之时被五举伯收留。她善于招徕，有精明的商业头脑，且踏实肯干。两个女子身上，一个照应了中华传统中的贤、德、顺，一个照应了中华传统中的智、信、义。所以，与其说葛亮在书写岭南的饮食文化，不如说他是在借饮食文化凸现中华儿女的优秀品质。

　　人生就像一只鼎，鼎外可以有纹，鼎内蒸煮食物，大火在下，蒸汽在上，许多事许多理要亲身经历才能知悟。小说中，大按荣贻生守得住本分，“懂得创新求变，以肉身与精神的成长为经，以技艺与见识的丰盛为纬，通经断纬之后编制出南粤饮食文化之锦绣”。确切地说，是他以主角形式充实了一只鼎，丰盈了一部书。但这部书也是葛亮借诸多人物展示的中华文化，是隐藏于甜酸苦辣咸中的所悟所得。岁月如刀切割着食材，精神如斗盛装着喜悲。朝来暮去，人生匆匆，经千般苦走万里路，方知一餐一饭的要义。人生这只鼎不寻常，纹上刻满日光流年，内里煮出纯粹与精华，如小说最后的那一场厨艺比赛，是联手也是交融。“饮必好水，饭必好米，蔬菜鱼肉，但取目前，常物务鲜，务洁，务熟，务烹饪合宜，不事珍奇，而有真味。”所以，做人，务必纯、务必真、务必合适宜；做食物，务必鲜、务必洁、务必熟。乾坤轮转，日月风华，人与人心意相通，物与人才能傲立于世。

     

rsjby

也才读完《燕食记》不久。喜欢葛亮的小说，觉得他的每部小说都值得认真阅读、体会。

木门长子

rsjby 发表于 2022-9-29 17:23
也才读完《燕食记》不久。喜欢葛亮的小说，觉得他的每部小说都值得认真阅读、体会。

正是如此，问好rsjby。

刘彦林

感谢柳老师再发新作支持本版。顺祝“国庆节”快乐！

刘彦林

木门长子的文章，是对葛亮的长篇小说《燕食记》的阅读随感；主要从《燕食记》的内容梗概、情节发展、人物形象、写作特点等方面着手，尤其是对“每一道菜”等诠释等作了有理有据的分析和评述；文章娓娓道来，观点鲜明，论证充分。欣赏。问好。顺祝“国庆节”快乐！

木门长子

刘彦林 发表于 2022-9-30 09:04
感谢柳老师再发新作支持本版。顺祝“国庆节”快乐！

老师，国庆快乐！

木门长子

刘彦林 发表于 2022-9-30 10:25
木门长子的文章，是对葛亮的长篇小说《燕食记》的阅读随感；主要从《燕食记》的内容梗概、情节发展、人物形 ...

感谢老师留评，问好。

三水

人生就像一只鼎，鼎外可以有纹，鼎内蒸煮食物，大火在下，蒸汽在上，许多事许多理要亲身经历才能知悟。

得出这样的感悟来，让我觉得这比是一篇好作品哈，有机会找来读读！祝福老师假期快乐！

云馨

吃是一种文化，同时也是一种人文的象征。木门老师将葛亮的小说《燕食记》赏读分析的详细，观点鲜明，有机会找来读读！

问候，祝老师节日愉快！

守望天使

欣赏老师佳作，学习了！

木门长子

云馨 发表于 2022-10-1 12:18
吃是一种文化，同时也是一种人文的象征。木门老师将葛亮的小说《燕食记》赏读分析的详细，观点鲜明，有机会 ...

问好云老师，吃的确让人神往。

木门长子

守望天使 发表于 2022-10-3 10:02
欣赏老师佳作，学习了！

谢天使朋友来访，问好噢。